第9章 第 9 章

越长风走到昭庆宫外等候着的銮驾之前,脚步嘎然而止。

“让左仆射进宫,把他的儿子领回去。”

陆行舟沉默了一瞬,声音平淡的应道:“是。”

越长风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他正发着高热,派一个太医随他回柳府看看吧。”

陆行舟这次沉默得更久,直到越长风还以为他不会回话了,他才敷衍似的轻轻“嗯”了一声。

“怎么?”越长风听出他的不愿,饶有兴味的笑笑:“司使大人可有意见?”

陆行舟低头不语,伸手让她搭着走上车驾,毕恭毕敬没有跨越雷池一步。

越长风看也不看他一眼,半晌才听车上传来一声:“上来。”

奢靡张扬的九蟒銮驾缓缓驶在路上,车外开始下起雪来,车内覆手为雨的摄政长公主裹在厚厚的大氅之中,半躺在软榻上,手里紧紧抱着熏热的袖炉。

越长风天生身子寒凉,在六年前的玄武门之变后更是落下病根,昨夜虽是她把柳孤城折腾得发了高热,被男子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体却也并不好受。

“主上。”低沉的嗓音从宽阔车厢的另一边响起。

越长风眼眸半阖,头也不抬:“过来。”

陆行舟也不磨蹭,干脆走到软榻旁边半跪下去,目光与半躺着的女郎齐平。

男人天生体温炙热,滚烫的气息随着粗重的呼吸喷洒在垂落的手上。越长风懒懒睁眼,刚好看见锦衣衣领上露出的一截脖子。

陆行舟的后颈弧度甚是好看。

越长风随手放下手中袖炉,抚上了那截后颈。触手温热,还比手炉多出了属于活人的脉搏和气息。

脖颈是人身上下最脆弱的命门,对于长年在刀尖行走的习武之人来说更是绝不可能让人触到。男人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却膝行上前,微微前倾,恰恰把自己的脖颈放到最方便纤手碰触的位置,屈着的大腿又刚刚好放在空悬着的脚尖之下。

由始至终,男人一言不发,也不需要她去发号施令,每一个动作却都是恰如其分。

这个手炉和脚凳都极合她的心意,越长风的身体也明显放松下来,重新合上了眼睛。

车上再次陷入一片沉寂。陆行舟本来话就不多,越长风平时对着沈约裴玄都是谎话连篇,对着他的时候却连说也不说,仿佛他不过就是一件趁手好用却又不愿与之深交的工具而已。

毕竟,谁会和一件工具交心?

陆行舟看着越长风阖上眼睛不理自己,一向冷穆的目光里多了一丝黯然。同样是坐在车里,他见过主上和沈相衣衫不整、紧紧相拥的样子,自己却不过如是。

她的首选,永远也不会是自己。

陆行舟眼中掠过一抹森凉。

越长风的声音却忽地响起:“关于柳孤城。”

陆行舟一下子清醒过来。

“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说吧。”

原来主上让他上来,不是兴之所至,只是因为他在提起柳孤城时的欲言又止罢了。陆行舟瞬间变回了不解风情的木头,声音沉稳而淡漠,仿佛没有一丝个人的想法:“是。”

“南境那边,从来没有柳孤城这个人。”

“柳家那边在主上开始监国时才认回这个儿子,用意昭然若揭。”

“而且,京城柳家直系的人不像表面那样看得起这位天降的四郎,背地里叫他……小贱人。”

而且,就连柳大郎的替身暗卫也可以对主子的弟弟如此蔑视,显然是受到柳时言的影响和默许。这也代表柳时言不但知道柳孤城的存在而多年来一直三缄其口,甚至对着结发妻子也没有走漏一丝风声。

只是柳十三这个消息来源,陆行舟自然不能让越长风知道。就像柳十三这个和柳时言长相过于相似的人,陆行舟也绝不可能让越长风看见。

越长风却不知道他的那些小心思,只在听见“小贱人”三个字时秀眉一挑,眸光一冷:“果然是满口谎言的小骗子。”

兄友弟恭是假,家族器重是假,肖似柳时言的行事作风、不肯折腰的孤高傲骨又有多少是他刻意为之?越长风想到这里,却不仅没有气馁,反而心底似有什么悄悄沸腾。

大概是对于完全控制一个人的征服欲,或者是她天生遇强越强的挑战欲。又或者只是想要知道,这小骗子和已故的大哥距离有多远,他又有多努力去获得曾经大哥所拥有的一切。

陆行舟听着她的轻佻之语,重重咳了一声。直到越长风玩味的眼神投向自己,他才若无其事的继续说:“柳孤城在柳家墓园出现,本就不是巧合。”

越长风的没有表现出一点意外,“呵”的一声轻笑,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

她像抚摸毛茸茸的宠物那样摩挲男人的后颈,冷凝的目光定定看着垂下的车帘。 “柳孤城的目的,是要确认沈约就在车上。”

“因为刺杀的目标,从来就不是本宫,而是沈相。”

摄政长公主、朝廷真正的主事人大举出行,刺客就算武功再高,成功刺杀的机会率本来就微乎其微。可是,如果行刺的对象不是越长风,而是一个同在车上、并且会出于本能保护她的人——

如果行刺的目的,并不是将他置于死地,而是让他重伤卧床,无法在年后如期上值。

当日如果没有陆行舟自作主张的出现,如果她没有让闯进车厢的刺客一簪毙命的本事,不懂武艺的老男人再中一剑,就算不死也大概没有一年半载都下不了床。

而沈约下不了床,便做不了科举会试的主考官。

“论资排辈,可以替代沈相主持科举的只有三个人:门下侍中、尚书左仆射、尚书右仆射。”越长风嗤的一笑。 “偏偏刺杀是在柳家墓园回京的路上,本宫那好公公要不是蠢得把自己放到风口浪尖,便是被人卖了,还要给人家数钱。”

陆行舟听见“公公”两字,眸中闪过一抹阴寒的厉色。

“他不配。”

暗哑的嗓音虽低,抚着脖颈的手却倏地停了下来。

“嗯?”女郎的尾音拖得长长的,陆行舟就算不去直视也不难想像她此刻脸上的荡漾笑意。但他同样也不难想像这皮笑肉不笑的笑意之下是怎样的无底深渊。

走错一步,便会万劫不复。

“卑职说,左仆射不配。”做她的公公。

陆行舟话音平淡,仿佛说的只是简单不过的事实。

“柳时言也不配。”做她的夫君。

按着后颈的手挪到前方,纤纤玉指挑起棱角分明的下巴。

越长风轻慢的笑:“柳氏配不上本宫,那谁配?”

“陆司使?”

陆行舟分不清她是在问他谁配,还是在问他自己配不配。

可是……他自然是不配的。主上藐蔑的态度,显然也不过是在深渊的边缘挑逗他、玩弄他,引他自己跃下深渊。

“卑职……自然不配。”他低眉顺眼,惜字如金。

哪怕只要展现出一点私心,走近那条由她划下的界线哪怕一点,越长风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他踹下深渊。

越长风像逗弄宠物般挠挠他的下巴,然后一下子收回了手。

薄唇间溢出一声叹息,一直皮笑肉不笑的人直到这声叹息才有几分真挚。

“你们都说柳时言高攀了本宫。”

“可是,其实当年是本宫,折了柳郎的高枝。”

就连她自己也几乎忘记了,在柳时言变成最后那副样子之前,曾经是怎样光风霁月的一代名士。

连皇帝也不得不忌惮三分的柳家嫡长、下代家主,凭自己的才情闯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名堂,世间无有可与比肩之人。

而昭阳公主越长风,不过是投胎投到了越氏天家,才得了一个公主的名号。

没有沈约为她在国子学求得一个席位,她本来甚至连课也上不了,更遑论出入朝廷、接触政事。可直到她崭露头角,得到父皇的赏识和怜爱,在父皇眼中她到底也不过是平衡各方势力、保护天家利益的贴心工具而已。

八年前,越长风在紫宸殿的高高台阶下长跪不起,一心一意的求父皇赐婚予自己和柳哥哥。

皇帝有一下没一下的搭着龙椅上的把手,一脸复杂的注视着她,过了不知多久,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长风啊。”

“他不是你能驾驭得了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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