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幽暗狭窄的台阶，不过转过去的最上方透出了一块长方形的光亮。

那是一面嵌在墙上的单面镜，在程禹的方向看去如同一块透明的玻璃，在房主的视角看去却不过是面用以梳妆的镜子。

程禹走到镜面背后，他能够清楚地将整个房间尽收眼底，镜面正对着的是卧室的大床，而那张床头之上还挂着一张有些年岁的婚纱照。

其中男子容貌普通，而女子模样清丽，红色的秀禾服将她衬得气色极好。

程禹猜测那就是所谓的“红姐”。

眼镜男在偷窥一对夫妻，尤其关注其中的妻子。

这一处见不得光的偷窥场地甚至被他简单布置过，不足半平方的台阶平台上放着凳子、衣服、杂志、水和纸巾。

鲜明的活动痕迹证明了眼镜男就如同下水道中的老鼠、泥泞沼泽中的蟑螂，他腐臭的生活中引以为乐的嗜好就是躲在这里窥探别人的**。

这个地方很脏。

脏到程禹不想再在此停留，但他还不能贸然出去。

红姐和丈夫的卧室布置得很温馨，不过有一些怪异的地方。

比如床头柜上的花已经干瘪，床上的枕头也无序地摆放着，其中一个枕头上面有很多暗红的斑点，而卧室的窗帘上被拍了好几排凌乱的血手印，手印很小，属于孩童。

约莫三五秒后，一道高跟鞋的脚步声缓缓靠近了，程禹看到了眼镜男口中已经有三天没有见过的红姐。

她穿着一条紧身的红裙子，挺直着身体走到了镜子前，硬要看的话还能从她脸上看出婚纱照里的模样，但“变化”确实是惊人的——她略显憔悴的脸上多了许多细密的血口，站定后开始为自己“化妆”。

红姐的黑发垂在肩膀上，遮住了上面狰狞的擦伤。

她用几根苍白的手指捏着针线，一针一针地为自己缝着脑门上那条最长的口子。

黑线不断穿透又隐没在糜烂的肌肤里，慢慢形成一条趴在她头上的蜈蚣。

过程中流出的血被红姐用手指细致地抹在唇上，像涂口红般轻抿着唇角。

装扮结束，她的眼睛仍紧盯着镜子，像是在专注地看着藏在后面的程禹。

一个小男孩跑了进来。

“妈妈，爸爸怎么还没回来呢？”他冲到红姐身边，抱住了她的腿。

男孩的身影跃入程禹视野之中，他发现这个小孩的脑袋上也有一大片血红，他的手指反向弯曲着，揪住妈妈衣角的动作非常扭曲。

她们两个人，似乎已经不是人了。

观察身体的情况，她们像是经历了一场惨烈的车祸。

“爸爸再不回来，就要错过我的生日了。”男孩不高兴地把头埋在妈妈的衣服上来回蹭动，几个回合后他突然停住了动作，抬起头嗅了嗅鼻子，对着镜子转过头，慢吞吞道，“我闻到了爸爸的味道……”

他的一只眼睛闭着，仅剩的一只则同他妈妈一样盯向程禹。

程禹突然有种预感，他默默后退了半步，果然下一秒男孩突然面无表情地直立了起来，用外翻的指头扶住了镜片，凭着不属于儿童的力量将镜子给猛地扣开了。

镜片扑棱着发出一阵晃悠声，反向摔撞到一边的墙壁上，哗啦啦砸得粉碎。

该来的总会来，骤然暴露于空气中，程禹没有往下跑，而是坦然地站在原地。

红姐安静地看着他，未拔出的针还插在脑袋上，她忽地上前半步，用冰凉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埋怨道：“老公，你这些天到底去哪里了？”

“……”

“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意见，那也不该三天不着家，咱们给小辉好好过个生日，不好吗？”

红姐说着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委屈，满是擦伤的眼角也红了。

“……好。”

程禹罕见地语塞，任由红姐拉着他往厨房走。

小男孩沉默了一会儿，蹦跳着起来，一个人跑到最前面，骑上了客厅里停着的那辆儿童小汽车。

“小辉，还不过来坐好吃生日大餐了，怎么，又不着急许愿啦？”红姐领程禹到餐桌前坐下，笑眯眯地掀开了桌上的餐罩。

桌上的饭菜是正常的菜式，甚至按数量种类来看非常丰盛，只不过全都散发着一股子馊味儿，菜色氧化得黑黄，肉类里爬出了细小的蠕虫。

男孩坐到小汽车里，朝着程禹开过来，汽车直接撞向程禹的小腿，他嘴里喊着：“我的生日愿望是撞死你！撞死你！我要撞死你！”

说完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孩子……老公，你怎么不动筷？”红姐关切地问。

问话间她的身体前倾，从肩膀上掉下来的一大块血痂掉进混得看不出是什么原材料的汤里，红姐被飞起来的汤汁溅到，愣了一下，立刻拿出勺子为程禹盛汤。

程禹不动声色地汤碗推开，他还没摸清三楼邻居的路数。

“还太早……”他扫了一眼桌上的菜，斟酌道，“小辉的生日蛋糕还没到。”

红姐笑了笑：“你还订了蛋糕呀。”

这时门铃突然被人按响，程禹身形一顿，而红姐惊喜道，“哎呀，应该是蛋糕到了吧，小辉快去开门……”

小辉闻声从车上下来，快步跑去拉开沉重的门板——

一个身形高大，面色苍白，脖子上留着一道红痕的卷发男人出现在门后。

他长得很好看，脸上还带着笑，小辉却莫名觉得有点害怕。

小辉脸上剩下的那只眼睛快速地眨了眨，小声问道：“你是谁呀？你来我家里干嘛？”

“我来找人。”

听到答话人的声音，程禹和红姐同时站了起来，一个朝着门口跑去，一个条件反射地朝着卧室的镜后走廊冲去。

——祝容来找他了，这让程禹简直后背一凉。

没有哪个邻居会纠缠到新一层里，祝容明明早该下线，却对他穷追不舍。

程禹跑到入口准备下到二楼，还能听见身后不断传来的对峙声。

“你找谁呀，是走错了吧？”

“我找一只跑掉的小白兔。”祝容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恶心的话，“他的饭盒，还在我这里。”

“我们这里没有兔子……等等，还没有请你进来，你怎么能擅闯？！老公，老公你快来啊！有人闯进咱们家里了！”

红姐的声音越来越刺耳，可她那不顶用的“老公”早跑回了通道里。

小辉感受到妈妈的情绪波动，嚎啕大哭起来。

“啧，真吵。你在叫谁老公？难道是在叫我的小白兔吗？”

“听不懂你说什么！老公……老公，你去哪儿？你又要离开我了是不是！”

红姐抓狂地追着跑到了卧室的镜子口，看着程禹逐渐消失的背影，她尖叫一声追了过来。

祝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而小辉大哭着尾随而来，一行人跟着程禹通通走向了二层眼镜男的家……

程禹心惊肉跳地推开书柜的门，就看到眼镜男伫立在跟前，眯着眼睛问他：“怎么样，红姐家里出什么事了？”

程禹一把将他推开，就要往门口跑，可是眼镜男用那双肥腻的手揪住了他的校服衣角，不悦地阻拦着，“你这是做什么，你还没告诉我……”

“想知道你自己去看。”

反正你心心念念的红姐已经在来找你的路上了。

程禹迅速将校服外套脱掉留在了眼镜男的手里，自己则冲向他家的门。

如他所想的那样，祝容能从二楼到达三楼，楼道里阻拦通路的石膏像已经被他全部破坏，这一次他终于能正常顺着楼梯走上去。

几乎是他才把眼镜男家的房门摔上，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剧烈的男子哀嚎。

不知道他是被红姐还是祝容缠住，听声音凄厉非常。

程禹不再细听，一口气爬上三楼，红姐家在左侧，而右侧的大门紧闭，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形略微迟疑后直接上了四楼。

他的家，那个所谓的回家后就能安全了的家，是四楼的哪一户？

正观察着，一抬眼直接和楼道的窗户外趴着的杀人狂对视上了。

杀人狂紧盯着他，口型摆出了“我来找你了”的威胁之语。

“……”

之前向上的楼道被堵住，杀人狂竟然选择从楼外爬上来，此刻他正贴在四楼的玻璃外，拧动着窗子的把手。

杀人狂看上去有点不太一样了，风一吹，他的脖子竟然折断般后仰，颈部一个裂开的大口颇为骇人，而后又折了回去。

若说之前他看上去还是个人，现在也已经脱离了人的范畴。

——他被祝容杀死了。

且，死后仍在锲而不舍地追逐着他。

程禹沉住心猛拍向四楼的门，“有人在吗？”

他的身上没有所谓的钥匙，门把手也无法拉开，只能寄希望于屋里的人，他设定中的家人来为他开门。

可是两扇门轮番试过，全部毫无反应，眼看着杀人狂已经快要破窗而入，程禹心知或许他依然不能“跳关”，唯有皱着眉跑回到三楼，敲响那扇目前还未曾接触过的邻居的家门。

“有人在吗，可以让我进去吗？”

他敲过两三下后，门内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

“你是杀人狂，我不能给你开门。”

隔着一个门板的距离，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站在小板凳上看着猫眼外的人，表情有些害怕。

她走下板凳，一手抱住布娃娃，一手捧起刚被放到地上的平板。

平板上赫然是某个论坛的主页，她点进某个标题为【流窜于明州市的变态杀人狂，遇到他千万要小心！！】的热帖。

“这名杀人狂年纪轻轻，有一副迷惑人的好容貌。犯案时的他甚至还穿着一身校服，和煦守礼的样子看上去像个单纯无害的高中生，实际上，他的杀伤力无法估计！心狠手辣，没有人性！”

“他的特征是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书包里放着一个红塑料袋包着的铁盒。其实铁盒里面装着的是他在学校里杀害的同学们的残肢，主要是手指和眼球之类的，他准备带回家当零嘴儿！”

“他最爱出现在小区里杀人，尤其不会放过他的邻居们。每次常用的入户借口都是避难、回不去家一类的，借此进入邻居家中。如今他已经砍杀了三名有志青年，一对年迈的恩爱夫妇，一名才华横溢的画家，一对可怜的母子还有一个宅男，现在他准备将魔爪伸向孤立无援的小女孩……”

“我好像遇到这个杀人狂了，该怎么办？”小女孩忽视门口程禹拍门的动静，一个字一个字地笨拙留言问道。

“@都市怪谈的规则制定者：别怕！你身边的娃娃会保护你的，她们会将入侵者开膛破肚，大坏蛋无论如何过不去这一关！”

女孩看到回复，怀里抱着的布娃娃被她抓得更紧。

她突然站起身来，大声冲门外重复道：“你是杀人狂！我才不会给你开门！”

真正的杀人狂咔嚓一声将窗子推开，半个身体挤进窄小的楼道通风床中，只不过脖子突然不受控制地后仰了许多次，耽误了他本能更利落的动作。

“不，我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人。”程禹连忙解释道。

他确实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人。

只打伤了一名邪.教徒，砸晕了老奶奶，肢.解了老头僵尸。

祝容是自己掐死的自己，红姐母子的死更是由于车祸，至于眼镜男，生或死都和他无关。

如果说曾经确实动过一些终结某些人的性命的念头，最终也都被他控制住。

“你敢不敢再说一遍？”小女孩又忍不住站上了小板凳，透过猫眼看向门外的人。

这个大哥哥看起来不过是个高中生，真的会是坏人吗？

他的身上还有被掐过的痕迹，说不定他才是真的正被坏人追杀的那个呢？

书包饭盒什么的，他好像也没有带着呢。

程禹：“我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人，更不会伤害你。”

他的话音落下，在无人知晓的某个寂静的房间中，一片狼藉的地上，被红塑料袋包着的铁盒赫然打开，里面还装着没吃完的蛋炒饭。

不是什么血淋淋的断指或眼球，只是最最寻常的人间烟火。

小女孩不会知道这一幕，不过她怔了一下，看到手中平板上的帖子突然现出“您浏览的页面不存在，还有15s返回论坛主页”的提醒。

门外那道声音还在说着：“可以让我进去吗？”

小女孩揉了揉脑袋，抿唇道：“你发誓，你没杀过人，你不是一个杀人狂。”

“我发誓。”

“好吧。”她将门打开，怀里的布娃娃的纽扣眼睛上闪过一道寒光，不过快速消退，“反正，说谎者会被我的娃娃杀死。”

杀人狂跃窗跳下，程禹恰时进入房中。

危险又一次被隔绝在外，眼前的这名邻居似乎和前几位都不太相同。

“如果你真的是一个好人，我会保护你，一直到你的家人来接你。”小女孩仰头看着程禹，“你的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不知道。”

程禹没有掌握什么特别的信息，他脑内没有关于父母的设定，就像他连自己的家具体在哪儿都不清楚。

想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摸向裤子口袋，这惊险的一路上都没有来得及被拿出来的手机呆在里面。

他把手机拿了出来，目光微凝，手指点向联系人页面。

联系人的第一个，备注为“爸爸”。

小女孩看着他，提示道：“那你为什么不给爸爸妈妈打个电话呢？问问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来接你，你被坏人跟上了，很害怕的！叫他们来保护你呀。”

程禹反应过来时手机的界面已经显示正在通话中。

等待接听的铃声响了有三四十秒，电话那头才迟迟响起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有些不耐烦道：“什么事？”

“……”

程禹的指头忽然攥紧。

“奇了怪了……你还会给人打电话。”备注为“爸爸”的男人忽地嗤笑一声，语气变得有几分新奇，“不是哑巴了？”

“……”

小女孩古怪地偏头看他，小声问：“大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程禹抿着唇，忽地把电话挂了。

他对这个所谓的“死亡游戏”，又有了全新的认知。

电话那头担任他“爸爸”的那个角色，不管是声音，还是说话的语气，都和他现实世界中的父亲，一模一样。

他说不出什么话了。

久久不能说出了。

就好像他又一次回到了小时候，变回了从前的那个哑巴。

“我给你说！”小女孩抢过他的手机立马回拨过去，张口便道，“叔叔，你快来接你的孩子吧，他很害怕，很累，很辛苦了。你来帮帮他吧，好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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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