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的据点,往往隐藏在人间烟火之下的阴影里。这一处,便设在一座繁华城池的地下,通过一家喧嚣的酒肆作为掩护。
药庐内,灯火昏黄。苏暮雨褪去上半身的衣物,露出精悍的肌肉和一道自左肩胛骨斜划至背心的狰狞伤口。皮肉外翻,泛着不祥的青黑色,显然是淬了剧毒。他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呼吸却依旧平稳,只是唇色微微发白。
江浸月坐在他身后,纤细的手指正熟练地清理着创口。她的药箱打开在一旁,银针、药瓶、纱布井然有序。她神情专注,清冷的眸子映着跳动的灯火,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如何驱除毒素、愈合伤口之上。
“这‘碧磷蛇毒’甚是阴狠,若非你内力深厚,及时封住心脉,此刻怕是已侵入肺腑。”她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医者的严谨。指尖沾了特制的药膏,轻轻涂抹在伤口周围,带来一阵清凉,缓解了火辣辣的痛楚。
苏暮雨“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习惯了沉默,尤其是在她面前。这份沉默里,有信任,有不易察觉的放松,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喻的情感。他知道她是万花谷最杰出的弟子,知道她医术无双,更知道……她是照亮他黑暗生命的月光。只是这月光,他从未想过独占,能偶尔沐浴其清辉,已是侥幸。
就在这时,药庐那扇不起眼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股混合着酒气、血腥味和地下阴湿气息的风随之卷入,打破了室内略显凝滞的平静。
来人一身暗河标准的夜行衣,却穿得松松垮垮,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他脸上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懒洋洋的笑意,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钩子,先在苏暮雨背上的伤口扫过,然后,精准地落在了江浸月身上。
正是苏昌河。
他的目光在接触到江浸月侧脸的一刹那,有瞬间的凝固,仿佛冰层下的暗流骤然加速。但仅仅是一瞬,那抹异样就被更深的笑意掩盖,变得轻佻而富有侵略性。
“哟,我们苏大家长这是怎么了?”他语调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几步走近,毫不客气地拉过一张椅子,反着坐下,双臂交叠搭在椅背上,下巴搁在手臂上,像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少年郎。“这才几天不见,就弄得如此狼狈?看来没了我在旁边照应,就是不行啊。”
苏暮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回了句:“小伤。”
倒是江浸月,因这突如其来的打扰微微蹙了蹙眉。她不喜欢在医治时被人干扰,尤其来人是如此……不着调。她能感觉到此人身上那股与苏暮雨截然不同的气息——危险、张扬,带着一种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疯狂底色。她并未抬头,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为银针消毒,准备施针逼出余毒。
苏昌河见苏暮雨不理他,也不在意,目光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黏在江浸月身上,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几年不见,她出落得越发清丽绝尘,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非但没有折损她的美丽,反而更添了一种让人想要征服、想要玷污的诱惑。
他心里像是被猫爪挠了一下,又酸又痒。他知道她是谁,从她踏入这个据点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了。他的“小月亮”,终于还是照进了这片污秽的暗河,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这位仙子是……”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暧昧地在苏暮雨和江浸月之间来回逡巡,“暮雨,不介绍一下?什么时候金屋藏娇了?啧啧,难怪最近任务都心不在焉的。”
这话语里的暗示意味极其明显,连苏暮雨都忍不住皱了下眉,终于侧头看了苏昌河一眼,眼神里带着警告:“昌河,不得无礼。这位是万花谷的江浸月姑娘,是我请来疗伤的朋友。”
“江、浸、月……”苏昌河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仿佛在唇齿间细细品味着什么。他脸上在笑,眼神却一点点冷了下去。“好名字,真是人如其名,清冷如江心之月。”他话锋一转,又变得轻浮起来,“不过,万花谷的仙子,怎么会和我们暗河的人成了‘朋友’?暮雨,你用了什么手段?该不会是……以身相许了吧?”
“昌河!”苏暮雨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明显的不悦。他了解苏昌河,知道他越是表现得混不吝,内心可能越是波涛汹涌。但他不确定,苏昌河的这番作态,究竟是冲着自己,还是冲着……江浸月。
江浸月终于施完了最后一针,轻轻捻动针尾,将最后一丝毒素引出。她这才抬起眼,看向那个聒噪不已的男子。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像看着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既无被冒犯的恼怒,也无对陌生人的好奇。
“阁下若无事,请安静片刻。施针需凝神,若有差池,于伤者不利。”她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清越,却毫无温度。
苏昌河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她看他的眼神,是彻头彻尾的陌生。
没有惊讶,没有熟悉,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疑虑都没有。就好像,他苏昌河,对于她江浸月来说,完完全全是一个从未出现在她生命里的、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那些万花谷的夏日蝉鸣,那些他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她身后的日子,那些她教他“寸指”、陪他转匕首、带他认识同门的点点滴滴……难道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只有他一个人将那些视若珍宝,在无数个血腥的夜晚反复咀嚼,当成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从心底窜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是,他变了,他不再是那个沉默跟在她身后、满心依赖的少年。他经历了鬼哭渊的生死,经历了暗河最残酷的磨砺,他手上沾满了鲜血,他变得强大而危险。可她……她怎么能,怎么可以,完全认不出他?!
他甚至宁愿她从他的眼神、他的轮廓中看出些许熟悉的影子,然后流露出惊恐、厌恶,或是任何情绪,也好过现在这般,彻底的、冰冷的无视。
“呵……”苏昌河低笑一声,掩饰住心底翻涌的醋意和怒火。他站起身,踱步到江浸月身侧,靠得极近,近到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药草与冷梅的清香,这味道让他恍惚了一瞬,随即是更深的刺痛。
“江仙子是吧?”他歪着头,语气更加恶劣,“你们万花谷救人,都不问来历的么?还是说……”他目光扫过苏暮雨**的上身,又回到江浸月脸上,意有所指,“只看脸?”
这话已经近乎侮辱了。
苏暮雨猛地攥紧了拳,背脊绷直,伤口因这动作传来一阵刺痛,但他浑不在意。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如此轻慢江浸月。“苏昌河,出去!”他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厉色。
江浸月却依旧平静。她缓缓收起银针,动作优雅从容,仿佛苏昌河那些刺耳的话只是过耳清风。她甚至没有看苏昌河,而是对着苏暮雨温声道:“毒素已清,按时敷药,静养几日便无碍。这是外敷的药膏,每日换一次。”她将一只小巧的白玉药盒放在苏暮雨手边。
然后,她才转向苏昌河,目光依旧平淡:“万花谷行医,只问伤病,不问出处。至于看脸……”她顿了顿,清冷的眸光似乎在苏昌河脸上停留了微不足道的一瞬,快得让他几乎以为是错觉,“阁下多虑了。在我眼中,伤者便是伤者,并无分别。”
这平静无波的回应,像一盆冰水,浇灭了苏昌河故意挑起的火焰,却让他心底那点因被无视而燃起的“小狗般的生气”更加旺了。她不仅没认出他,还如此理所当然地把他归为“并无分别”的寻常路人!
他看着江浸月仔细地替苏暮雨盖上薄被,看着她低头轻声嘱咐注意事项,看着苏暮雨虽然沉默却眼神专注地听着……这一幕,和谐得刺眼。
凭什么?
凭什么他苏暮雨就能得到她如此的温柔对待?凭什么他苏昌河就只能活在记忆的尘埃里,连被她认出的资格都没有?
鬼哭渊下,他们并肩作战,生死与托。他为了两人都能活下来,曾毫不犹豫地将短剑刺入自己身体,以血引开追踪的恶兽。那一刻,他们约定要改变这肮脏的暗河,成为彼此最信任的搭档。苏暮雨立下“三不接”的原则,他便替他扛下所有见不得光的杀戮,护他周全,让他手上尽量少沾无辜者的血。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是最默契的伙伴。
可此刻,看着江浸月对苏暮雨的关切(哪怕只是医者对伤者的),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嫉妒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这份嫉妒,与他内心深处对江浸月从未熄灭的执念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了一种酸涩难言的情绪。
他失去了调侃的兴致,那股玩世不恭的姿态也维持不下去了。他猛地站直身体,周身散发出一种阴郁冰冷的气息,与方才判若两人。
“行了,伤也治了,关心也送到了。”他语气生硬地打断那两人之间无声的交流,目光锐利地看向苏暮雨,“上面的老头子们催得紧,下一个任务目标的情报到了,需要商议。”
说完,他不再看江浸月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件碍眼的摆设,转身便朝门外走去。只是在经过桌边时,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视线掠过江浸月放在那里的药箱,以及她方才用来拭手的、绣着一弯新月的素白绢帕。
那轮新月,和他记忆深处,她曾衣角绣着的,一模一样。
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拳头再次狠狠攥紧。
他大步离开,用力摔上了药庐的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要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关在那片令他窒息的、有着她气息的空间之外。
药庐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灯火摇曳。
苏暮雨看着那扇还在微微震动的门,眉头深锁。他了解苏昌河,知道他绝非仅仅因为任务而来。他那反常的举动,那掩饰不住的尖锐和最后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都指向一个可能。
他缓缓看向正在整理药箱的江浸月,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浸月,你……认识他?”
江浸月动作未停,抬起眼,眸中是一片清澈见底的茫然,她轻轻摇头,语气肯定:“从未见过。”
苏暮雨沉默下去。他相信江浸月不会说谎。那便是苏昌河单方面的……情绪。
而门外,阴影中的苏昌河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并非神兵利器,只是暗河制式的短刃。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转动着,匕首在他指间翻飞出令人眼花缭乱的银光,一如当年万花谷树荫下,那个少年笨拙模仿的动作。
只是此刻,这动作再无半分当年的青涩与温暖,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和无法排解的、名为“嫉妒”的毒火,在寂静的阴影里,无声地燃烧。
月光透过酒肆地面的缝隙,零星地洒落几缕,却照不亮他深陷的阴影,也照不见他心中那片,因求不得而早已荒芜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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