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时,楚意已经身处一间昏暗无光的破柴房内。
似乎是沉浸于黑暗中太久,起初她只觉得头晕眼花,半晌过后方才稍稍缓和,下意识就想起身,却发现手脚都被粗粝的麻绳紧缚。
她急忙想要挣扎叫喊,却像是被棉花塞满了喉咙,任凭她如何努力,也始终发不出一点声音!
“哟,虞楚意,你终于醒了?”
坐在门外气定神闲品茗的吕少姁率先察觉她的苏醒,转身走进屋里,看着睡在柴堆上狼狈不堪的楚意,得意地笑了起来,“看来城西孟媪果然名不虚传,她下的药不仅能使人昏迷,还叫人一时三刻都说不出话来。”
楚意恨恨瞪着她,眼睛里除了愤怒,却丝毫不见一点畏惧,这让吕少姁尤为不快,旋即变了脸,上前照着她身上就是一脚,“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仗着自家与旧楚王族沾亲带故,便目中无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都落到这般田地了,竟还不知道安分!”
像是怕极了楚意,因此在绑她的时候,吕少姁特地让人多捆了几圈,使得现下的她根本动弹不得,只能闷闷受着她的踢打。
她骨头也够硬,任是吕少姁如果对她拳打脚踢,她也坚决不肯低头求饶,只咬着牙强忍着,对她的话也不加理会。
吕少姁见她不理自己,有些下不来台,便更加得寸进尺地蹲下去,用手掐住她的脸,逼她看着自己,继续嘲讽:
“你说说你,好好的新娘子不当,非要跑出来,跑便也罢了,可跑哪儿不好,非要跑来沛县?该说你胆大半天呢,还是蠢钝如猪啊?”
楚意被逼着瞪了她一会儿,趁她分神,立马便张口朝着她的手狠狠咬下去。
吕少姁吃痛,旋即缩回了手,愤恨至极,扬手便要打回去。
“姁妹且慢。”
好巧不巧,刘季这时也从屋外走进来,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反常地阻止了吕少姁。
还冲着楚意得意地笑了两声,“你这丫头真精,为着你,那狗肉铺子的老板娘可是讹了老子好一笔钱呢。不过还好,你包袱里盘缠够使。”
说完,又转过头对着吕少姁低声道,“时间差不多了,该送她上路了。”
吕少姁听罢,虽有些意犹未尽,但最后还是罢了手,轻蔑地哼了一声,“还是姊夫眼睛尖,打这贱人一进城就瞧出了她的女儿身。虞楚意啊虞楚意,你到底是天命不待还是自作聪明,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来了沛县。”
说着,她又从袖中取出一只纯黑小陶瓶,再次走向楚意,“不过也算你运气,天下初定,陛下欲大兴土木扩建宫室,需千百适龄良女充盈为毕。我姊夫身为泗水亭长,专司此事,要在郡中择二百良家女,挑来捡去却仍缺一个够格的,让你白白得了这个机会。否则我定要把你卖去窑子里做一辈子窑姐儿才行。”
你要做甚么!本能告诉楚意,那小陶瓶里面的东西何等危险,她登时后知后觉地慌张起来,脑海里嗡嗡作响,止不住地向后缩头。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赫然想起初遇刘季时,他那时那般蛮力拍打自己,原是为了把迷药种下。
想她虞楚意自认聪慧,竟是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别人撒下的大网而不自知!
吕少姁趁着楚意慌神的片刻,一手掰过她白净娇嫩的脸,一手将土陶瓶子里浓黑腐臭的液体一股脑全倾倒上去。
刹那间,火辣辣的疼仿佛要把楚意的皮肤撕成碎片,剐成烂肉,更仿佛是千万根针再扎她的脸,啃她的骨。
五官皆因此狰狞扭曲,狂颤的手脚忽冷忽热。
她想大哭大嚎,奈何嗓子里犹如被填满了棉花柳絮,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感受到自己的声带震动。
活到现在,她还是第一次晓得何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待瓶子里的液体一滴不剩地倒在楚意脸上,吕少姁轻描淡写地丢了瓶子,得逞地笑道,“可以了,带走吧。”
疼,实在太疼了。
疼得她恨不得即刻跳起来将吕少姁千刀万剐。
然而她又听得真真切切,门外这一趟车马是要去往咸阳,眼下就这么一无所获地回下相是不可能的,可身无分文,又无马匹,要孤身闯进咸阳,难如登天。
倒不如随了这些送宫女的车马,先至咸阳再说后话。
她没有退路,这无常造化像一把抵在她背后的尖刀,逼着她向前走,不准回头,不能回头。
*
从沛县出发,刘季给她的身份,是某村落里的农夫家的哑巴女儿。
起初她还以为刘季和吕少姁不过将她毒哑而已,直到偶然在河水中看到了自己的脸,右半边脸颊白净无瑕,笑靥姣姣,左半边却被一块诡异的疮斑从眼角覆盖至鼻底,像被火烧毁的枯木,丑陋而毫无生机。
除了没日没夜发作的疼痛,再不会给她带来活着的证明。
对于年华正好的姑娘来说,这无疑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她几度消沉,可每在容貌尽毁的痛苦中沉沦一分,她对吕少姁和刘季的恨意就更深一分。
她也曾有后悔过独自离家的决定,也曾后悔过非要铤而走险去到沛县。
可命运未曾给她太多的时间用来后悔和消沉,她所要面对的则是同行这些女孩们的讥诮白眼。
又丑又哑,更不愿与人接近的楚意,在她们眼里,就是异于常人的怪胎,她们甚至恶意地揣测着她是家中不想养她这么个赔钱货,暗中使了钱银给刘季,将她卖到宫里去。
楚意懒得同她们计较,在哑药药效还未散去时她便借势不理,药效过后,也便习以为常地装聋作哑了。
然而弱者的一再示弱决不会得到同类的怜悯和理解,本就脚踏凡土的她们,总是会想着把你踩进比她们还要低矮的尘泥里。
成为灰头土脸的一粒渣滓。
楚意从未想过,从生下来就不晓得逆来顺受、低声下气怎么写的自己,会有人尽可欺的一天。
而尤其喜欢欺负她的女子名唤张盈,是个药材商的女儿。
姿色尚佳,虽不过游离于艳俗,但在此行人中已算是出挑。
要说楚意她们是被送去伺候人的,那人家就是送去让人伺候的。
有传言道,其实张家老父才是那个为了送女儿飞上枝头当凤凰暗地里向刘季使好处的,所以这一路刘季等人都对她客气关照。
人们趋炎附势,自然围绕着张盈如众星捧月,当她欺辱楚意时,便也跟着踩上一脚。
今日是故意把楚意的干粮弄脏,明日就要将她的草鞋扯烂。害得她常时走得一双玉足酸胀起泡,血迹斑斑。
而楚意也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因为无依无靠,寡不敌众而将委屈生生咽到肚子里去。
可这样的环境,她除了忍耐,无路可走。
去咸阳的路却是那样远,远得她几乎以为这辈子都抵达不了。
整整二十三天的路程,望着山脚下若隐若现的函谷关大门和云山雾罩的崤山之影,楚意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入宫前,依例会请宫中有经验的老宫人为众人验身,再分配去处。
如楚意这般面上有瑕疵而无隐疾的,最多也不过是安排在少府六丞手下做些浆洗帮厨一般低贱的粗活,不必面见宫中贵人。
而张盈那样的,必定是去乐府学艺或主子殿内做媵人。所有人,包括楚意都是这样以为的。
好巧不巧,楚意排在了张盈后面前去接受验身。也正是因了这机缘,叫她刚好撞见了张盈以一双成色极佳的碧玉镯子贿赂了帮她验身的老媪。
一扇描着少女浣纱的屏风后,楚意悄然立在那儿,等张盈满心放松地走出来时,旋即便吓得她脸色一变,险些失声叫出来。
“你这丑哑巴,阿媪还没喊你呢就进来!懂不懂规矩!”张盈手里的帕子心虚而又充满鄙夷地在楚意脸上打了一下,又故作可惜在她耳边道,“可怜你是个哑巴,又不识字,就算是方才听见了甚么,也是说不出口,写不下来。”
楚意那时想她虽有美貌却无甚头脑,即使谋得一条好出路,也未必能脱颖而出,得秦王青眼。
而此处已是咸阳宫,宫禁森严,她大可不必再忍让。
“是么?”她在她耳边冷飕飕地轻声问,一出声就把她吓了个半死,更别提下一句,“非处子之身还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张盈,你的胆子可不小哇。”
张盈的脸色惨白如死灰,如见鬼般恍然失魂。屏风后验身女官已经喊了很多遍楚意的名字,楚意也就不再多和张盈浪费时间,低头走了进去。
负责验身的女官一见楚意面目全非的脸,先是小小的讶异了一下,不过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并未大惊小怪。
而楚意一眼看到她,便觉得慈眉善目,很是亲切,再一眼却又觉得她眼中带着凌厉,气度不凡。
一老一少,相看多时而不语,直到那年迈的女官呵呵笑起来,“女娃儿,你虽面上有瑕,眉目倒是端正,来,将手臂伸过来。”
楚意噙笑把手臂递过去,老嬷嬷用特制长勺在她白皙幼嫩的手臂上烙下一枚赤红的守宫砂,珠圆玉润,更衬得楚意的皮肤如雪娇柔。
老媪看了看花名册,“可读过甚么书么?”
“不曾。”楚意说了谎。
老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这般气度方才走进来,老身还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女公子呢。罢了,可为自己打算好要去何处做事?”
楚意暗暗诧异,又瞧老媪笑中似有深意,便不敢不谨慎,“奴婢容貌有异,能入宫便是三生有幸了,不求能服侍宫中贵人,但求为贵人浣衣捧履,做牛做马。”
女官还算满意地点点头,又问,“老身倒觉得你这双手用来浣衣捧履有些浪费,不如随老身一道在东明殿的光明台当差罢?”
楚意一听,有些受宠若惊,但她原就无进入内宫的打算,一则是难以出入宫门,不便她行事,二则是也不肯去伺候那些宫中的女人。
她在楚王宫长大,见了太多人前花容月貌的美人人后心如蛇蝎的丑模样,她对宫闱中事,素来嗤之以鼻,不愿去沾染。
于是楚意恭敬向女官道了谢,“多谢阿媪美意,但奴婢自知颜容鄙陋,恐令贵人受惊,为主子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你倒懂事。”女官点着头,取来笔墨,在楚意的档案上落下几笔,再问她,“太官署,可好?”
太官署掌百官与内宫众多宫室的膳食,常会安排人外出采买,楚意考虑到这样的好处,也便道谢着答应了。等她穿鞋准备去外室拿脱下的衣裙时,那女官又叫住了她。
她把一枚子母平安扣拆开,把子扣放在了楚意手心,“太官令是老身旧识,你拿着这个去,他能多照顾你些。”
楚意有些惊疑,迟迟不敢收,她又解释道,“老身不过看你容貌有异,在宫中太容易受欺负才肯帮你,就当是老身为身后积些福报德行罢。”
楚意心中动容,再恭敬鞠礼,“阿媪大恩,奴婢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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