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让师尊活过来吗?
面对帝鸠抑或野楚之类的魔物时,莫子占可以面不改色地说他“不在意许听澜的死活”;面对宗门内外的诸多仙家,他也可以虚情假意地说他“从不肖想此等有违天道的事”……撒谎并不是件难事,不过上下动一下嘴皮子的事,可实际上呢?
他实际是怎么想的?
对“星玄仙尊”这一名号的敬畏和对“许听澜”这人的爱慕在相互搏斗,打出一片惊涛骇浪,激荡着他的心跳,令其比节庆时敲响的鼓点还要迅猛,也令其所有的警惕被钝化,只剩下心底那无法掩饰的……意动。
他想。
想师尊轻抚他的头,听他讲各种不着调的事,向他传授依凭他个人无法领悟的道法……想知道更多他来不及知道的事,哪怕他们终究是无法再进一步,哪怕未来出现别的存在,哪怕师尊会因他品行恶劣而舍弃他,他都可以容忍,他只想许听澜回来。
想到时常都在为之试探,试探着去触碰一些禁忌。
毕竟,他实在是太笨拙了。哪怕效仿画匠,依循着蛛丝马迹,一笔一画地将许听澜的过往勾勒,来弥补自己曾经的懈怠,终归还是才疏学浅,只能描摹出一个大致的骨架,探不入其内肺腑,绘不出其血肉。
他好想……许听澜。
实在太想了。
可他不可能别人抛出一句话,就莽撞地信以为真,放弃一切的主动,那未免太傻了。
“说清楚。”
莫子占的心跳超乎寻常的快,快得让他嗓音都掺杂上几分颤抖。他未曾松开对洛落的钳制,银针再度对准其喉咙,并在其上刺出一滴血珠。另一只手指尖轻敲在调火令上,却没有当真点燃,只作为他问话的威胁。
峡谷显现的这道阵法,从各种阵脉走势去看,明显是基于师尊所藏的那篇手稿构建的,依照其上所说,再结合先前陶齿村的废阵所示,要求死魂复生,首先须以血亲招魂。
洛落用指尖虚点在柳条上,一点也没有自己正被要挟性命的自觉,悠然道:“这玩意叫‘连理枝’,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能用来勾连绳结两头神魂。”
五行、五方对五器,其中正是“绳”[3],同为「镇星」[4]所应,一切具备齐全,便能显现神通。
“其中活魂的这一头,本该勾连血亲的……”洛落惋惜道,“然而星玄仙尊尘世中的父母早归黄土,无亲生兄弟,他又不曾结亲,没子嗣留存,以至于根本找不到能顶用的子孙。”
莫子占闻言蹙眉。粗以二十五年为一代,凡间三百年能算下十二代,确实与许听澜已无甚血缘可言,可说他没亲生兄弟是怎么回事?先前看云璃许氏的族记,且不说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许听澜作为长子出生后四五年,就陆续有两位同父同母的弟妹出生。
“但好在,命途相连之人,也可替之。”洛落继续道。
“我们已经验证过了,要想将两者命途联系到一起,凡人只需以天地为媒,拜堂成亲,姻缘簿上画一笔,就勉强能作数。但修者却要麻烦许多,还得结契,且要以神魂为介的契,比如说‘道侣契’。”
甚至可以说神魂结契比血脉亲缘更为牢固,只要魂灵未曾投胎转世,所结灵契就会一直存在。
可问题兜转回来,星玄仙尊从不与人亲,又上哪去找他的道侣。
故而只能将主意打到别处。
“以及同样落于神魂之上的‘师徒契’。”
十方神宗弟子众多,但存在可能与星玄仙尊结契的,唯有那已然销声匿迹近三百载的步天仙尊,代嵊。
以及……他的徒儿,莫子占。
“师弟精通阵方,自可辨明我所说真假。你此时要是毁了这‘连理枝’,就相当于亲手葬送星玄仙尊复生的可能,你舍得吗?”
莫子占手微不可察地一颤,却不在面上显露半分,镇定道:“这世上没有无本的买卖。”
代价是什么?
答案纵使洛落不说,莫子占自个也清楚。在以血亲招魂后,还要……以人魂为祭。
陶齿村废阵显然只是用作试验,就那个灵池需要献祭的人魂就不止七个,眼下这个又需要多少呢?
复生仙尊之躯并不是能容儿戏的事,依照莫子钦先前所言,竺以支使不周城生民改易布局已有两年,估计就是在借他们的手,让他们亲自把阵廓埋入城中各处,构建出复生阵式的魂池,一直掩藏到近日才催动,以至于城中陆续有人昏睡不醒。
不周城乃北地大成,居民少说得有万数。这些人……都可以成为他满足私欲,复生许听澜灵躯的肥土。
“是没有无本的买卖,”洛落低笑了一声,毫不在意道,“但这桩买卖亏不着你,反正你现在又不认识那些人,平生无交集,不过是一城户籍上的墨字姓名尽数划去,就能把星玄仙尊换回来,多好。”
是呀,多好的买卖。
所有人的生死都与他不相干,莫说是这不周城里的人了,哪怕是金多宝,与他的交情也不过尔尔。
他只想要许听澜,只需要许听澜,旁的无须在意。
耳边一阵阵铃铛声在耳边响起,莫子占觉得他全身都在往下沉,几乎要在这透骨的悲哀中屈服,让他不想再管顾一切。
洛落显然也看出了他的动摇,脸上笑意更深,往前走了一步,没有受到多大的阻碍,银针只轻轻擦过她的喉咙,便掉落在地,轻得激不起一点声响:“还是师弟你不想星玄仙尊回来。”
“你在害怕,怕万一他当真醒来,你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那些被你所舍弃的凡人,不知该怎么面对他。怕向来高风亮节的星玄仙尊会辱你、骂你、杀你……这都是你无法承受吧,若是换成我,估计也不想他活。”
不是的。
莫子占眼眸微睁,脸色变得越发苍白,许多辩驳的话语哽在喉间却怎么也无法吐出。
“可这不对啊吧……你不是觊觎自己的师长么?”
眼神这玩意,总是自己看不见自己,但旁人却能看得清楚,尤其洛落太清楚莫子占是个怎样的人了。
他这人平日里待人接物虽足够宽善得体,却跟个假人似的,总不见得真的要与谁亲近。唯有面对星玄仙尊时,会在不经意间展露狎昵,会流露出那几乎掩不下来的希冀渴求与得寸进尺。
“星玄仙尊知道这事吗?”
见莫子占不说话,洛落的语气一时变得十分开朗:“看来是知道的,这么龌龊无耻之事,居然没将你逐出宗门,当真好脾性,哦,也可能只是单纯惜才,像师弟这样的阵方好苗子,还是很难找的。”
“可惜星玄仙尊一番苦心,师弟是一点悔改之意都没有。”
“不过没关系的,”洛落温声安慰道,手探向那张调火令,却还是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被莫子占避了开来,她脸色微沉,继续道,“等星玄仙尊回来,他什么都不会记得,你可以以任何你想要的身份,陪在他身边。”
“而且再怎么说,你也应该把星玄仙尊找回来的。”
“毕竟……是你害死了他。”
“不要再说了!”话音落下,如石落静池,似是无法承受这话语,莫子占忽地一摆手,往后跌了半步,神色间尽是惊惶,可他的双眸却被蒙上了一层肉眼可见的雾障,令他又显现出几分惝恍来。
“我说得不对吗?你在玉河崖被伤成那样,星玄仙尊得耗费多少心力来为你治伤?或许还因此而伤及了神魂。”洛落对莫子占的离乱毫不意外,或者说这本来就是她想要的。
“凭着星玄仙尊的修为,当世难有能伤及他的人,然而你的性命却可以,不是吗?”
是啊,若没有莫子占,许听澜未必会陨于伏魔渊。
都怪他,是他的错……
“还有,你应该不知道吧,星玄仙尊费了很大的工夫去琢磨你,或者说你们这些东西身上的魔气,结果忙活了一通,不仅没找出一丝祛除魔气的可能,还发现你们这些东西一旦离开宗门结界的庇护,就会被体内与命脉相连的魔血所牵制,只要帝鸠想,随时可以要了你们的性命。而帝鸠也是用这个来要挟他的。”
这天底下仙门林立,总是压着诸多魔物只能像鼠辈般四处乱窜,但又为何总是无法将它们一举铲除?无法阻止它们行凶作恶?
是因为……洛落理所当然道:“一旦为善,就要被陈规所缚,就会变得懦弱不堪。”
星玄仙尊如此,面前的莫子占也不例外。
他们要回护凡人、亲友,以及他们所珍视的一切,就注定了要被拖累。
不像邪魔,只要可以让它们达到目的,可以不讲规矩、不通人情、滥杀无辜、无所不用其极。
“是为了你,他才孤身前往龙盐村,最终命丧黄泉的。”
铃铛声变得愈发清晰,莫子占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尤为恐怖,一切只觉得都被顿化,脑中只剩下一句:
是我害死许听澜的。
心仿佛被乌云所遮蔽,日光无法穿透半分,余下一片阴霾,犹如枷锁般将他紧紧缠绕、勒紧,让他几乎要窒息于悔恨的浪潮中,被侵蚀每一寸理智的堤岸。
“所以你应该把星玄仙尊带回来的。”
这样的莫子占,只差最后一推。
她垂眸,指尖比画出符记,转瞬间包裹着十七的幻海泪就被悬在了他的手上,迎上莫子占的视线,指节缓缓缩紧,似乎在警告,一旦莫子占有何不符合她心意的举措,她就会毫不留情地将手中的鱼妖给碾碎:“你很喜欢这鱼妖吧。”
莫子占抬眸,怔怔地望着十七。
此时的他,甚至无法像金多宝调侃时那样,说出点言不由衷的话来,心底只剩下一个欲念,希望十七能回到他身边来,希望……许听澜能回到他身边来。
“只要你肯洞开紫府去开启阵脉,我就将它还你。”洛落轻道。
还我。
铃铛声在此刻盖过了一切话语,莫子占眼前出现一道模糊的指引,遵循着他心底最真切的欲念,令他宛若提线木偶般,往前迈去,直到脚尖抵在潭边。他只需稍稍再往前,就能浸入这方池潭,开启其内阵法,见到许听澜了。
活生生的许听澜。
然而,入目水纹轻荡,水底下的二十余人不知怎的都抬了头,直勾勾地盯着莫子占看,神色空洞,映不出一丝光亮。
距离他最近的是假象里那红衣刍夫,也是他们最早碰见那位高台上的青年。他脸廓渗着血,凝到他的下巴处,血珠顺着其嘴巴张合的动作本该滴落于地,却倏忽凝成了黑紫的血痂。
错了。
他还在重复着先前的话。
错了。
[1] 五行:金木水火土,对应西东北南中,五方;又对应矩规权衡绳。
[2] “镇星”即土星,古人认为它二十八年行一周天,一年行一宿,如二十八宿坐镇于神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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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盘中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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