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占识海深处漾起那极为绚烂的鱼尾,将其轻抚过的一切混乱都焚烧殆尽,仿佛能将他从迷失的绝境里拉出,让他一瞬清醒了几分。
是啊,错了。
他猛地抽回手,双眼一眨,才发现沉于水底的二十三人并无一人在看他,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他的臆想。
莫子占摇着头捏了一下睛明穴,而后手往下移,指尖点在自己的脖侧。二十余日前,他曾用冰棱在这个地方刻下星宿阵,用来逼出蛊虫。现下从表面已然摸不出一点痕迹,但内里可就说不准了。
想着,他忽然指节一弯,以极重的力气,依循着星宿该有方位,硬生生用指甲重新挖出血痕来。直到确定自己彻底找回了清醒,才回过头,看向那距离他不过几步之遥的洛落。
“莫子占,你就不能安生些么?”洛落倒是对他的动作没有加以制止,无奈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笑意很是和善,似是一瞬变回了曾经那位啰嗦的师姐。
但很快她又板起脸:“不过是需要一点你的灵力来开启阵脉,又不是要你的性命,你怎么就是不肯照做呢?”
莫子占睨了洛落一眼,沉声道:“你给我埋了引心惑。在我陷入假象的时候?还有先前在牙山城,也是你?”
“冤枉啊,牙山城那个可不是我种的,而是……叫什么来着,对了,野楚,是这个名吧,”洛落坦然道,“最多就是帮忙引你去那里而已。”
引心惑虽然喜寒惧热,蛊虫在人体内活不久,但只要活过一回,就可以留下印记。只要未被发现,等第二道引心惑进入,虽然也只能待不足三个时辰,但却可以以所附修士的灵力为食,让其陷入更深的迷乱之中。
所以野楚弄的那道引心惑确实并非单纯是为了戏弄莫子占,而是为了今日。
“也是你把玉河崖崖底有妖言土的消息透露给代飞迭的。”
若不是得到这个消息,莫子占也不会前去玉河崖,被帝鸠埋伏重伤。
洛落并未承认,只漫不经心道:“那确实是有妖言土不是吗,只不过是被用来藏阵罢了,”
“其实说这么多,不也还是要怪师弟你自己。你呀,对身边的人总是少有警惕,可是会吃亏的。”
莫子占没有理会洛落的冷嘲热讽,兀自下了结论:“你在为帝鸠办事。”
“琢磨这个重要吗?会影响你救不救星玄仙尊?”
“会,”莫子占咬字很重,带着隐晦的怒意,“从一开始我就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什么要安排这一切。”
洛落连许听澜真正的样子都没见过,与他理应并无太多交集。
或者说,整个十方神宗,唯有宗主及各仙君能因谈及宗门事务而与他多说几句话。倒不是全因为他性子冷,还因为他总没有空闲。
分明修为已达到了世所难及的境界,可许听澜还是从未放松。成日不是阅卷,就是静修,顶多会偶尔抽出点时间来教教徒弟、养养地莲、下下棋,除此以外再无闲暇可言,仿佛身后有猛虎追赶,只要境界稍微慢下,就会把他吞吃殆尽。
所以在早年间,莫子占总存有一个印象,觉得许听澜是个只会修行的器具。
也是后来才渐渐发现,他的这位师尊确实是个活生生的人。会笑,会叹气,会有自己的偏好……扫雪见其心,温润如暖玉。
当然,宗门内从来不乏惦念着能得仙尊点拨的弟子,会想方设法地去亲近,但洛落显然不在此流,她与许听澜……不可能有不惜代价复生对方的亲密关系。
如此便是算计了。
“可我现在倒是有些明白了,是因为……”
莫子占不愿意往下说,倒是洛落极其轻快地接上了话:“是因为有用。”
这样的词句不像在描述一个人,而更像是在形容某些器具。
莫子占眉头紧蹙,但又很快化作一抹笑,模样看着颇为天真纯粹:“我其实没有那种能为苍生舍私欲的大义凛然,也可以在泥塘里打滚,行污浊不堪之事。唯独不能容忍……”
“明月染尘埃。”
帝鸠千方百计设计伏魔渊里的一切,不就是为了除掉许听澜,如今又怎会突发好心把许听澜还给他。只可能是一具受魔君驱使的尸傀,被牵引着玷染上人命的尘污。
“师姐说得不错,我是该把师尊找回来。可一切都得由我来主导,要付出什么代价,练就什么结果,都由我决定。而不是听从你们的安排。”
“……真拿你没办法。”洛落叹了声气。
“那你不管它了么?”她警告般地收紧了些许握住幻海泪的手,“真可怜呀,说被舍弃就舍弃了。”
莫子占视线落到在十七身上,见它并未受伤,还是那个只会一个劲往他这边撞来的蠢样子,原本凝在心口的紧张反倒在这一刻被挥散了几分。
“凡事该有取舍。”他唇角勾起些许弧度,猛地握起“连理枝”的一头,另一只手双指一并,指腹在符令上一点,催动起了调火令。
洛落没料到他真会如此果决地放弃这鱼妖,当即向前想要阻止。然而就在符令即将脱离指尖的瞬间,莫子占眸色一凌,两指相并直直点在悬于半空的纸面上,向前袭去。
火光乍现,洛落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想躲开那猛烈的烧灼。
原本被她控于手中的十七就着这一时机,适时地朝莫子占的方向游去,没有半点犹疑与偏差,默契得很难让人相信莫子占其实只养了它不过十五日。
细长的绳索动荡了本是一派静谧的水潭,调火令炸出来的火星很快就消失无踪,与此同时,洛落眼底显现出猩红,二话不说,一道狠辣的术法向莫子占的方向甩来。
莫子占连忙将十七护在怀中,猛地抬起被“连理枝”束缚住的手腕,挡在跟前。
果不其然,洛落根本不敢破坏他手上的柳条,当即着急地将术法挥散,未让其触及一寸。
洛落修行的资质在宗门内一直都是偏中下的,所以当初代舟忽然将她提为入室弟子时遭受了不少的非议,平常列个阵术都很吃力,对于灵法的掌控也算不得熟练。所以强行收下术法,一下就让她受到了极强的反噬,震得她手不自觉地痉挛了起来。
趁着这个空当,莫子占一边盘算着自己所留的后手,一边安抚起藏于他怀里的十七。
也可以说是十七在安抚他。分明自己羸弱至极,身上的伤没好全,需要他来解救,但还是无比认真地往他身上输送着妖灵。
杯水车薪,但又极为真切,宛若一份对他的褒奖。
莫子占很受用十七的小动作,但眼下还有其他要处理的事。他正要重新把十七给藏起来,下一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趁着他把注意放到洛落身上,十七忽然衔起“连理枝”往后游去,一头栽进了池潭里。
鱼尾没入那倒映着祭祀景象的池水中,来不及进行过多的思考,莫子占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转身,手浸入那池中,试图把这条小鱼给捞回来,却被一道极其蛮横的灵力所阻绝。
峡谷中所埋的阵图开始流转,光华内敛,却蕴含着无尽威能。
这条一直沉默着的小鱼,不知为何身上携有莫子占的魂息,直接跃过了本尊的意愿,将其与“连理枝”勾连,成功把这一阵脉给彻底打开了。
这样的状况也是洛落未曾预料到的,可似乎是在试图掩盖十七所为,将这一切归为莫子占的投降,她猛地抬头向上看去,口中说的却是完全不搭调的一句:“莫子占,你能听话就好。”
与此同时,潜藏在莫子占体内的魔气忽然像闻到肉香的老鼠般窜了出来,开始啃咬起他全身的经脉。
冷汗自额头渗出,压得他难以喘息。冷汗自额边一路划到下巴,他全身一软,膝盖半跪在地上,长发也随之垂入水中。
墨紫的枝条状纹在他的后颈上延,形同冯皋被他哄骗着触犯到绝口令时的情景,可又有着些许不同。在极其凶狠的撕咬过后,那些魔气却反常地突然开始四处逃逸,仿佛是碰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令它们不得不逃离这具身躯。
可这一切都不是莫子占所能知晓的了,在忍过长久的目眩后,他发昏的双眸才得以重新凝聚,只见那浸入潭水中的长发已然化为一道道墨线,在一笔一画地勾写出一个「义」字。
稍微定神他才看清,眼前不再是那潮湿幽暗的莲潭峡谷,他的视线正中,放着的是一净白的纸张,纸张右侧,还有一只偏肉的小手。
那手轻轻地放下笔,顺着动作,莫子占才意识到这居然就是他自己的手。
他俯身吹了吹墨,满意地点了点头。纸上的字形还算工整,收尾却有点飘,完全掩盖不住一身意气。一长卷下来,乃是一句:「正身以明道,直己以行义[1]」
吹完,他又用手边的木头压平长卷的边缘,才抬起头,耳内响起一道开朗的嗓音,是他还在大荒时的声线:“阿娘,我抄完了!”
莫子占一下子清晰地明悟过来,他眼前的是“莫子占”这具皮囊的过往。
可他为什么会突然看见这些?十七呢?还有那个阵法,到底为什么会……忽然一道极其温和的女声忽然闯入,切断了这些问题在他脑中的缠绕。
“又去推步[2]吗?”
亭子的另一头,一位颇为端庄的妇人往他的桌上瞧了一眼,又见他点头跟捣蒜似的,笑着应声道:“好,小心安全,早些回来。”
“知道了!墨还要等上些时候才能干,东西就等我回来再收拾,要是见着表嫂嫂,你得替我说说,别让他逮着我就唠叨。”“莫子占”打了个颤,对口中这位“表嫂嫂”直犯怵。
“他这段时间跟表兄通了信,知道人快能回来了,躁得很,动不动就跟和尚念经似的,唠叨个没完,听得我茧子都要把耳朵撑招风了。”
那妇人捂嘴,被“莫子占”搞怪的神情逗得直笑,好不容易缓下来,无奈道:“那也是你日日瞎叫唤给惹的,他和钦儿的事八字没一撇,你这么叫他,可不得惹他心烦。”
钦儿?莫子占一怔,想起那个与他名字很是相近的呆书生。
“迟早的事。阿娘又不是没见到表兄哭得撕心裂肺说‘不管是不是假姑娘,这辈子就只认定他了’的样子,”“莫子占”掐着喉咙,绘声绘色地演绎了起来。
而后又晃着脑袋说:“这家里,你没意见,步爷爷没意见,而舅舅呢,虽然想棒打鸳鸯,但又狠不下心。表兄是傻了点,但胜在够倔,认死理,他们这两情相悦的,到最后肯定是舅舅屈服,我提前叫着有什么问题……”
妇人点了点头,笑骂道:“是这个理,但哪有像你这样埋汰兄长的。”
“表兄这么欠照顾的,我当他兄长还差不多,也就比我早出来溜达几年。比起他,我还不如认表嫂嫂做兄长来得靠谱。”“莫子占”将旁边的书袋背到腰间,蹦着身跳出门槛。
“那可不成,他们本来就不容易,你再胡乱攀关系,可就真的结不成亲了,”妇人面上笑意更浓,也不指责他这不敬兄长的话,反倒十分贴心地催促道,“好了,要出去就快去吧,不然天暗下来,见不着想见的天象,又该难过得吃不下东西了。”
“嗯,阿娘要是累了,就先回屋里歇,等一觉醒来,刚好我又回来陪着你了。”
妇人温柔的嗓音久久地落在耳中,和“莫子占”的啰嗦相互交混。
也不知是出于何种情绪,莫子占想停住步伐,把周遭的一切看得再仔细些。可过往不容他做出更改,脚步不受控制地向外迈去。哪怕回头,也只能看见那挂着浅笑的妇人离他越来越远,让他莫名有点心慌,甚至心室隐隐有些作痛。
“莫子占”的家算得上偏僻,栖身在山脚,四周都是些农田,得小跑上一炷香才能见着点繁华景致。
不周城虽比不上京城,但也是北地最为有名的城池之一,往来商客不少,总会有新鲜面孔。
可即便如此,他乱窜在其中,总能遇到三两个主动与他打招呼的,其中还有位姓张的老婆婆端着小瓷碗,往他手里塞了块桂花糕,说:“喏,特地留给我们小子占的。知道你好甜口,我特地多放了一勺糖。”
“莫子占”本来就长得精致,反应也足够捧场,当即举起糕点就咬下一口,眼睛一瞬瞪得老亮,模样讨喜得很,脆生生道:“张婆婆手艺真的越来越好了!是有什么秘方吗?要是拿去茶肆去卖,保准能风靡整个不周城,我都快被您给养刁嘴,要吃不惯林爷爷的饭菜了。”
听得张婆婆“咯咯”地直笑,一边劝着他让他不要吃得太着急,一边口中不住地念叨起天南地北的事:“……对了,我今天听彤妹儿说,你们家后边那柳树前些年合抱到一块了?老婆子我都没能去见过呢,这可是个大吉兆,等往后有了喜欢的姑娘,你可得记得摘柳条去编串给心上人,就像我先前教你编的那样。”
“莫子占”把口中的糕点咽下,眉头一挑,理直气壮道:“我年纪小,这事早着呢。”
“不小咯,不小咯,这都十一了,你这岁数没几年就该成家了。”
“那也等表兄那家能成再来烦我吧。而且我喜欢的人,没道理不喜欢我,既会两情相悦,何必祈求上苍祝福,那显得我多卑微呀,我不乐意。我真要许愿,也该是许愿娘亲身体早日好起来吧……”
如此闲扯一通,“莫子占”才继续往城中走去,一路经行了不少地方,看着都让莫子占觉着很是陌生,唯有一处勉强眼熟。
那是一座足足有七尺高的黑土台,正是他先前入阵的地方。从一路过来的诸多陈设上看,不周城是按星宿排布的,这黑土台的位置正正落在苍龙七宿的龙心上,乃是「心」宿位。
与之相对,台上坐落有一尊巨型石雕。雕刻的对象乃备受尊崇的天龙上神,威风凛凛,让人望而生惧。
龙身旁还颇为还原典故地立有一只小小的月狐相伴。
这狐狸看上去嘚瑟极了,头和尾巴都高高仰起,大迈着步子,一副神气样,也难怪说书的人爱把它叫成“狐大仙”。
莫子占以前和师尊一起见类似的造像,当时师尊还不经意地评了一句:“你和它真有几分相像。”
他想着,就听见“莫子占”盯着尊像,矜功自伐地嘀咕了句“哪里像了?我比它机灵多了”,和他从前的回答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莫子占稍一愣神,身后突然就被人给撞了一下,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整个人倒在前头的龙身上。回头一看,一个身着麻衣的男孩正慌忙地哈腰道歉,连续好几下,才重新直起身。
仅有十来岁的样子,没有瞳孔上翻,浑身满溢着生气,神态也大为不同,但莫子占能确定,这人是假象中的红衣刍夫。
被撞的胳膊还在隐隐作痛,莫子占不由伸手揉了揉,看着这张已然算得上熟悉的脸,自然而然地开口喊出了对方的名字:“江发?走这么急做什么呀,撞疼我了。”
他认识这少年,上两月秋收,被雇来他们家当过几日散工。
江发左右张望了一下,似是有些犹豫,可最后还是快着嘴皮子地回答道:“大家伙都传开了,今日来了仙人,说是那什么……十方神宗的!好几个呢!”
“仙人在城外给了一块儿灵宝,说可以用来测根骨。把手搁上去,只要灵宝有反应,就代表有仙缘,可以到南门外头找仙人,跟他们一块回十方神宗去。我这不也是怕去晚了赶不上,才走得急了些,一时没看清路……”
对于江发这种三天饿两头饱的贫苦百姓来说,能被收入仙门,哪怕一辈子都只能混个打杂的差事,那也是天大的好事。
毕竟什么资质低劣、飞升无望,这点儿专属于修士的小情绪、小折磨,哪比得上饥寒烹骨、财权压人。
可……别说是十方神宗,就算是其他正儿八经的仙门选徒,也不会是这般潦草阵仗的。
莫子占心里想着,嘴巴像是能为他所操控般,他皱眉开口道:“既是仙人为何要待在郊外?以前见过的仙人不都大大方方进城来的吗?让乞儿拿着灵宝在城中招摇,未免怪了些。”
“仙人的心思我哪知道,说不定是在考验我们心诚不诚,特地设的考验呢?”
江发挪了挪步子,不想耽搁下去,问道:
“你要一起去吗?”
[1] 出自《陈书》,意为君子应通过修身养性来明白事理,通过正直行事来彰显操行。
[2] 李贤注:“推步谓究日月五星之度,昏旦节气之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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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盘中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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