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发眼里半带紧张地望向莫子占。莫家现今谈不上有多么富贵，但祖上出过几个举人老爷，家里有几亩地，比他这种乡野小伙要强多了，不至于为了两口饭去拼所谓的“仙缘”。

可这位莫小公子似乎对于什么星宿玄法很是感兴趣，每日被按着做完学问功课后，都要自个抽大量的时间去琢磨他那些星占图纸，指不定真的要和他们一块争这个进仙门的机会。

他不确定道：“你不去吧？”

“不去，”莫子占如他所愿地应声，嘴角勾着笑意，道，“我早就有约了，才不去凑别的热闹。”

“不过这事是真的奇怪，你看那里，”他手指向不远处的高山，问道，“你知道我们城中数百年来都不曾受妖邪祸害是因为什么吗？”

“因为……有天地骨？”江发顺着他指向望去，回答道。

莫子占点点头：“嗯，旧书楼那有本神话集，里头说天柱化为天地骨后，一直用余力守护不周城，会阻挡妖魔进入，他们这般行事哪里像是仙人，怕不是妖魔……”

他说着，忽然感觉自己口中的神话集，有点像金多宝在假象中说的许听澜那抄本的原籍。这倒也不奇怪，韫竜地莲生长在此地，师尊要来寻，

“你别乱说！那可是神仙！”江发连忙嘘声，急切道，“十方神宗的名头我听说过的，那都是真神仙，还有一个星……星什么，星星仙尊，据说特别厉害，要真是有妖魔敢假扮，闹大了就不怕被仙人一刀子杀了吗？”

确实是不怕的。莫子占心道。

魔君怎可能关心底下魔物的死活，它们向来只关心事能不能成、能不能搅弄出一派不安宁来，被发现了，死了就扔了，哪有这么大事。

“是星玄仙尊。算了，反正我已经劝过你了，剩下的你自己做决定，多注意些安全，我还有别的事，就不聊了。”莫子占不想争辩太多，摆了摆手，便要起身离开。

等彻底走远，莫子占才确定他是真的拒绝掉了这么一场“仙门选拔”。这没道理，以结果来论，他理应是参与了才会被帝鸠抓住，被替换了芯子，成为如今模样的。

还没想通，他停在了一处小坡，坡上排放着许多碑文，分述着二十四节气的由来以及节点，其中心还有一块将近半人高的日晷。

他缓步来到日晷边上，从石台下的隐秘处摸出了几个竹卷，也不嫌弃砖地多尘泥，直接盘腿坐下，从袖中摸出纸笔，时而抬头看天，时而望向日晷，一心沉醉入演算中。

这情态与他以往苦读时的样子很是相近，完全沉浸在星象里，有时甚至比许听澜还要来得专注。

所谓观人易，观己难。莫子占并未意识到这点，甚至渐渐有点意识不到他并非这位“莫子占”，想不起来他此时应该想办法快些离开这里，应该尝试着调度灵法，抑或暗自念诵离魂的咒式。反倒居然真的就着视线，把这对此时的他来说极其浅显的内容给看进去了。

如师尊所言，星学与历法息息相关。而历法，看的即是日与月的运行，最开始为的是识察节气，以辨农耕。

十方神宗现今所存的星术专著，其实都并非宗门先贤独创，也并非都是沟通神灵所得，其内容是一代又一代，或修士、或凡夫，瞻仰星辰，日积月累而来。

尚且还是凡人的莫子占显然已经明白到这点，所琢磨的星占皆是从此处入手。可以看得出，他在星学上很有天赋。若非工具甚是简陋，且许多门道仅凭他自己是弄不清的，他现在可能早就能初窥玄门道法了。

甚至说，若无蒙难，他或许能像正常弟子般经过考核进入内门，破掉许听澜的镜天阵，成为名正言顺的仙尊首徒。

而不是被他这种卑劣的魔物所侵占……对了，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人。

莫子占恍惚间又将他们给区分了开来。他说不清自己现下的心情，或许是带了几分艳羡，又或许多了几分恼怒。但最后都变成了满心的可笑。他现在琢磨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意义的。

他心中落下这么一句，耳中却倏忽插入了另一道呼声：“那，那个……莫，莫……”

是方才那人，急匆匆地往这边跑来，“莫”了半天都没能“莫”出个所以然来，只哼着些语气词，直到总算抵达日晷这头，又一下气喘得接不上话。

莫子占咬着笔末，扭过头去望向江发，问：“什么事？”

“那些……那些仙，不！什么仙，它，它，它们就是妖魔！是妖魔！”

江发急得说话都是磕磕绊绊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所以就跑了回来，你特别厉害，我知道的，一开始就是你提醒我的，我看见过的，你一直在研究星星啥的，是不是能够，能够……”

莫子占的那一通话终究有在江发心里种下警惕的种子，可他又实在舍不得能入仙门的机会。所以他到乞儿那时留了个心眼，没学着其他人那样一哄而上，而是在旁边静观了好一会。发现好几个被选上的同龄人都是出身贫苦孤寡的，反倒是那几个一眼看上去就光鲜的公子哥被冷落到了一边，连个碰灵宝的机会都没有。

江发从前除了在莫家帮工，还在茶肆里跑过堂，听那些茶客说，劫匪都是要“挑货”的。

若是想讹诈钱财，就挑富贵的，而若是想要掳人，可就得专挑贫苦人家下手。毕竟那些人家里总有好些个兄弟姐妹，其中一个忽然没了踪迹，一时间也很难被发现，且就算发现了，在意的人也不会多，毕竟家里人能忙得来生计就不错了，哪能分出心力去找寻。

这么一想，他心下越发慌张，抬脚就想离开，却被那乞儿瞧见了动作，嚷着说他从前帮过自己，得报答，硬抓着他的手去摸那灵宝，结果一下就被验出了灵根。

江发这一下都不知道他该高兴，还是不高兴的好。心里存了些侥幸，实在不甘心因一时的不安而放弃大好机会，所以思来想去，就骗说他突然肚子疼要上茅房，让那乞儿指一指“仙人”的所在，他解决完就自个过去。

虽然因此被那乞儿骂着暗踢了脚，但他也得了机会，比别人去晚了少许，躲在暗处瞧看那些个“仙人”。发现一个个都相貌粗犷，与仙风道骨沾不上一点边，且动作总是一顿一顿的，看起来不太聪明。

“那乞儿听着吩咐，把合要求的人都拉去了城郊，一到地就开口向那些……那些讨要钱财，结，结果他的头就被削掉了，整个被削掉了！”江发凄惨道。

“然后，然后可能是因为动作太大，那些仙人身上的皮也跟着……掉，掉了一点下来。”

莫子占一惊：“那其他人呢？”

江发的眼泪鼻涕一并流了下来，方才他就没少受惊吓，此时回想起来，身体忍不住开始发抖：“他，他们全都跟中邪了似的，原本还，还有说有笑的，被摸了下头就，就全动都不会动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说，他们会不会一样？一样会被削……”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崩溃地叫喊道，“这不行啊！他们有好几个我都认识，我们是一块长大的，前几天还一块去择菜呢，我不想，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莫公子，莫少爷！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你都没去就能发现有问题，一定会有办法救他们的。”

说着，江发完全把莫子占当成了救命稻草，摆着手就想上前来拉他。

吓得莫子占急忙想往后退去，结果本不该由他操控的身体居然当真往后退了半步，躲开了动作。

“既然明知前方是虎口，就不要拉着别人一块投进去了吧。”

他面露不悦，将手中纸笔收了起来，又快速把竹卷塞回原来的地方，一副要离开的样子。

江发见状连忙双手大张，挡住了他的去路，焦急道：“那就不管了吗！他们都会死的！”

“二十二人！最小貌似也才六岁，就一个妹儿什么都不懂，听着说能天天吃糖就一块去了。还，还有一个，是彤妹儿，东巷那张婆婆的孙女，她们不是对你可好了，你就……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削脑袋吗？你这怎么安得下心！”

对方的质问落入耳中，莫子占停下手中的动作，定定地看着江发，不满道：“你在逼我。”

江发被他盯得全身一抖，缩着脖子小声反驳：“我……我只是觉得，觉得不能就这么看着他们被妖魔杀了啊……”

“那你去喊别人，”莫子占视线飘向别处，别扭道，“还有半个多月就天龙大祈了，城里来了好些个助法的风水道士，就住在城南的明顺楼，那还有个穿着道袍拿剑的修士，身边带了个比我们大上几岁的哥哥，我昨儿去的时候听到过那哥哥管修士叫‘师父’，估计有点门道……你去把他们带过去，让他们来对付。 ”

“那你呢？你就……不管了吗？”

从这到明顺楼，再带着人去城东，哪怕江发拼了老命地跑，也得跑上个两刻钟。折腾下来，也够妖魔吃掉三两个人了。

“能不管吗？你刀口子都架我脖子上了，”莫子占没好气道，“我去想办法拖拖时间，看看能不能把人先都带入城界。既然是妖魔，又不肯进城，大抵是真的在忌惮天地骨，正好我还知道姜家一点事，应该能用上。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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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不周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