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妖言土(一)

当时刚过立冬,莫子占肩上裹了四五条被褥,捧了碗姜汤,手上、面上还有狼吞虎咽过后没来得及擦干净的米粒。

他缩在火炭盆后,怔怔地看那与寒风一并起舞的火光,时不时地半掩住面前仙人的身影,尽力柔化着这凌于天外,遥不可及的仙尊形象。

但……再怎么柔化,他依旧怕极了许听澜。

“师尊。”

莫子占开口,话音间衔卷着微不可察的颤意。

那时的他并不懂这声称呼的具体含义。

想着往常帝鸠让他喊“尊主”,他便喊“尊主”,许听澜让他喊“师尊”,他就喊“师尊”,横竖都带个“尊”字,也没多大差别。

一切的称呼,都不过是可以拿来保命的奉迎。

随着这一声落下,简短而又匆忙地,他从一个没名没分的小野人,摇身一变成了名正言顺的星玄仙尊入室弟子,只是在过后的数日里,他都再没能见着那位刚认下的师尊。

不过许听澜在不在,其实都一样。

十方神宗的修士在外虽总端着一股玄之又玄的孤高样,但对内却有泄了洪的热情。

即便是对莫子占这种身染魔气的存在,也能成群结队地一边吵嚷着“晨星高挂,该起床啦”,一边拉起睡眼惺忪的他,争着抢着要带他去看看宗门各处,试图借此逃掉当天仲吕仙君主授的堂学。

仲吕仙君是门中著名的冷面阎罗,有传言道,只要报出他的名头,就能止师弟师妹啼哭。

莫子占在十方神宗里的生活,就是在这一片吵闹中开了头。

目光所及不再是魔域的无际荒凉,而是诸多排列在星辰之下的雕梁画栋。没有血泉里只为活命的厮杀,每日面临的最大烦恼,变成了堂学的内容太多,星图太过复杂,毫无基础的他实在背不下来,且仲吕仙君是真的很凶,骂人总是变着花样,不带重复的。

这样的生活很惬意,惬意得竟一时让莫子占忘记一些事,一时竟觉得自己当真是一位稀疏平常的修行弟子。

头戴阴阳鱼配,目往无尽仙途。

直到一日,他刚下堂学,包括洛落在内的几位同门就凑到他跟前,笑嘻嘻地说他还没到宗门外边走过,要去牙山城采买,决定把他也捎上,好让他瞧瞧宗门外的世界。

莫子占自睁眼起,就只待过两个地方,一个是血泉,一个是十方神宗。所以当时牙山城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让他倍感新鲜,也因此生出了一点微末的喜欢。

微末得如同尘埃,只需风吹草动就会散得无影无踪。

返程的路会经过牙山城外的河岸,也就是这一回莫子占去到的那一条。

在那里,他们碰见了魔食人。

就像后来他会下意识让神主用身躯护住宗门小辈一般,当时的莫子占也被护在众人身后,勉强能透过人影的空隙去看那魔物的样子。

似人似兽,全身长着脓疮,散发着恶臭,正吞食着一位猎户的内脏。

很丑,丑得叫人生厌,与他的这身皮囊有着天壤之别。

但莫子占知道,他们同出于血泉。

几乎在确定下这件事的同一刻,血泉的一切霎时淹没了他的神智。

浓郁的血腥味躁动了他体内的魔气,冲撞着与之不容的仙骨。他眸中升起一层红雾,近似剥筋抽骨的疼蔓延至全身各处,耳中全是嗡鸣声,并渐渐震出了令人生厌的杂音。

“修仙的,最是厌恶我们这些魔。”

“他们以诛杀我们为乐,将众魔之元踩在脚下,好平顺他们的康庄仙途。”

“所以不要被发现,知道吗?”

……

帝鸠说过的话一句一句敲在莫子占的意识深处,敲碎了他连日来平淡舒心的幻梦,告诫着他:是魔非人,在他的归途里,没有星辰映小楼,只有血泉葬荒原。

一时间,他仿佛与那只口中尽是血肉腥臭的魔物重合,被这群曾与他笑闹的同门满是厌弃地看着,被招呼上各式仙法,被毫不留情地诛杀。

他活不了了。

解决一个下等魔物并非难事。领头的弟子按正经辈分来说,算是莫子占的师侄。他手上阵式刚收,转身看见他那刚入门的小师叔不知怎的跪在地上,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一开始还以为小师叔是被吓到了,刚想开口宽慰,凑近身才发现人身上尽是魔气,口中不住呓语,完全是中邪之状。

星玄仙尊在嘱托他们暂为照看莫子占时有提及过,说他体内有难以拔除的魔气,须多加注意。

可小师叔实在太过呆愣乖巧了,除了不太懂常识,不太爱说话,没有任何缺点,所以没过几天,他们就忘了这茬,乐滋滋地拎着人一道出门玩去,没想到真就碰上事了。

在场的弟子修为和阅历都还浅薄,事态突然,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尝试着给莫子占输送灵力,结果不仅不管用,还把人弄得七窍流血,人抖得跟筛子似的,气息弱得似乎随时就会断气。

情急下,还是洛落撕了求救灵符,把许听澜给找来了。

应下求救灵符,意味着要耗费大量灵力去构建空间结界以供穿梭,且在穿越结界时,难以感知周围的灵力波动,很容易会陷入危险之中,非常吃力不讨好。可许听澜还是留了符,且还泰然应下了。

他越过传送结界,来到众人面前时,衣裳头发虽清爽干净,但身上却卷着一层水汽。

见到他,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在这群小弟子的眼里,没有星玄仙尊不能解决的事。

但莫子占不同,时隔近十日,再度见到这位草率认下的师尊,本就深陷于恐惧的他越发无法喘息。

他在害怕。

毕竟,拥有三百年的修为境界,被世人传得神乎其神的仙尊,要识破他这等低劣的伪装,应当是轻而易举的。

他会被杀掉,像其他魔物一般。

许听澜神色平静无波澜,气质疏冷不近人情,缓步朝他走来,如鬼魅,如魍魉,如勾魂索命的白无常,会剖开他的这层人皮,袒露出他内里浑浊不堪的魔元。

他想活着。

魔都是贪生怕死的。即便莫子占从未想明白,他为何要贪这个生,为何要怕那个死。

他只知道,他想活着,想逃,可他动弹不得,就算是努力扯着嗓子嘶吼,也无法串联出像样的句子,只能如小兽般发出咿呀的声响。

只能干瞪着眼,看许听澜的手不容拒绝地悬在他头顶。

一幅极为繁杂的星官图阵自许听澜的掌心处旋开,好似一道惩戒,好似下一刻就要将他诛杀。

忽的,他不疼了。

如暴雨骤歇,肆虐着的魔气被强大的灵力所压制,先前被阻绝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口鼻,呛得他猛咳了几声,直把淤结在喉间的血都给咳了出来。

“师……师……”

他觉得他此时应当好好地唤对面一声,也应当去好好地行一个表示感激的礼,避免自己因为一时的不周全而触怒到上仙。

他可做不到,喉间的淤血堵得他吐不出一个像样的字词,全身止不住地在发抖。

他瞪着眼,看星官图阵隐去,许听澜却未把手收回,反倒往下一沉,实打实地碰了下他的脑袋。

动作很轻,掌心落在头顶,甚至留不下片刻余温。

“不必怕我。”

许听澜道。

不是“不能”,不是“不许”,仅是“不必”。

在极端情绪拉扯过后,在突然镇定下来的余韵中,不知怎的,莫子占居然从这简单的语句里,窥听到几分并不昭显的温柔。像行走在大片白茫中,倏尔觅得的一株寒梅,虽微小,但叫人观之流连。

在那以后,他学会了不少调节魔气的术法,虽治标不治本,但起码不会再像第一次发作时那么狼狈,甚至能让他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

正如现在。

或许是被这回忆给闹的,莫子占鬼使神差地抬手,自己摸了摸自己的头。

矫情。

他自嘲地笑了声,不料这动作被代飞迭给逮了个正着:“启明师叔,你为什么突然摸脑袋?”

莫子占回过神,瞄了眼身旁的山药精,面不改色道:“看它的忘容咒写歪了,所以想起来检查一下自己的。”

“什么!”山药精一听这话,立马两手交叠“啪”的一声拍在脑门上,扭头对着代千迭慌张问道:“歪了吗?歪了吗?”

代千迭仔细打量了下:“歪了!歪了!真的歪了。”

山药精瞬间欲哭无泪,苦哈哈地开始重写忘容咒,嘴上碎碎念:“这玩意怎么这么容易写歪啊,都第几次了,我之前就被师父说过,现在还要在小师叔面前出丑……”

莫子占失笑道:“忘容咒图制复杂,连我都少有写对的时候,每次都得师尊提醒……”

许听澜教导他时总是很耐心,会不厌其烦地为他一次又一次拆解咒案,纵使早已看出,他后来都是故意写错的。

故意得很明显,每次错的地方都不一样,灵脉顺着一节节地错过去,每回都只错一小块地方,就等着许听澜什么时候失了耐性,一举戳穿他的把戏。

只可惜,没能等到那个时候。

莫子占一时失神,眼底尽收这牙山的巍峨壮丽。

他忽然明白过来许听澜想让他从山水中参悟何种道法了。

十年于山川河流而言,不过弹指,不足以得见河床更张。但其底下河水却匆匆而过,刻刻不同,唯有湖面的冰层能挽留一二。

然而,寒冬纵使能让流水暂流,但人间终有春来访,终有消融时,终难敌离别事。

他喃喃道:“好啦,该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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