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妖言土(二)

牙山城之所以叫“牙山”,是因它背靠一座形如巨兽獠牙的山峰。

此峰高耸入云,但周边挨着它的,却全是些矮胖小山。这些小山排列有序,故而被当地人戏称为“诸齿”。其中第一齿东侧的鞍部有一片村落,盛产陶土,且品质上佳,所以村里半数以上人家都以制陶为生,尤其以制作陶明器最为闻名,故称为“陶齿村”。

从牙山城城门口一路向东走,约莫三刻钟的脚程,就能远远看见陶齿村的村口。

村口的河岸边上堆放着五花八门的陶塑,但不是烧裂了口,就是断头缺尾,抑或少了大片的釉,上头盖了层雪霜,并不厚,似是有被冲刷过一轮。

虽然明显都是些被遗弃的残次品,但大部分造型都还算精致,颇具匠心,一下就把山药精的小孩子心性给勾了起来,带着代飞迭小跑着向前,东瞧西望的,直把“没见识”三个大字给贴正到脑门上,任谁都不信它是第一玄门的小仙。

“先前学刻表盘,被仲吕仙君骂说从大山里随便揪个捏泥的凡人都比我手巧,我那会还不服气呢……现在看来,确实比我手巧。”山药精叹了口气。

“术业有专攻嘛,而且也不是都手巧,看,这也有丑得很别致的。”

代飞迭手指向一角,那处立着个歪歪扭扭的陶塑小狗,乍一眼看着丑,但又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的别致。釉层塌了下来,叠出褶皱,显现出近似于猧子[1]的憨态,但又并非猧子。

莫子占此时已然换了身新衣裳,依旧是那明艳的橙红色调,格外惹眼。

然而,因着他有忘容咒,若不故意做出点夸张事来,旁人既记不得他的真貌,初见时也只会觉得他是个寻常百姓,不会过多留意,从而免去许多麻烦。

他步子稍慢,摆足了散心样,手抚在路旁的枯枝上随意拨弄,听着声,也下意识抬头朝两位师侄比画的方向瞧过去,视线却没落在小狗上,而是落在它左侧的鹿角灰塑上。

灰塑上盘踞着青筋,刻画得很是细致入微,甚至透出些许生气,乍一眼让人感觉那青筋是在跳动。且陶身上并无瑕疵,釉层均匀,摆放的位置也极其讲究。

特地安了底座,背山面水,配合着四下散落的残陶看,这灰塑春分正对朝阳,吸纳万物复苏之生机,夏至则微微偏转,似在迎接至阳之气,秋分又与夕阳遥相呼应,纳黄昏暮色,而眼下临近冬至,它正指向村内的某处。

如此隐晦地将天地运转轨迹融入方寸间,不像寻常之举,更别说……这样形貌的鹿角,莫子占从前见过。

他眉头微皱,还没来得及深思,“嘭”一声如裂石般的脆响从河道上游传来,惊得他指骨不经意用力,其上的雪层抖落了些许,原本抚着的枝丫也断入他的手心。

就着声响,他们三人齐齐抬眸望向村口。

河道边上陆陆续续聚了许多人,人群中间是位彪形大汉,手拿铁锤又一下凿在冰面上,发出贯耳的敲击声。

山药精虽不是人,但却把凡人那爱看热闹的品性学了个十足,一见到人围起来就兴奋,动作比谁都快,忙凑上前去,随手揪住一位村民,巴巴地问:“你们玩什么呢?”

还没等来那村民的回答,就先听见前边的另一位中年男人扯着尖嗓嚷道:“快!动作利索点,把人给我塞里头去。”

塞?

山药精的视线追了过去,说话那人正前方有个面上满是红斑的小姑娘,看上去年纪和代飞迭差不多,但神色要憔悴许多,嘴巴被粗布塞得严实,手脚被另一个屠户打扮的男人压着往苇草编的大笼子里塞。

山药精脸色一白。它从前见过凿冰祈福,求来年丰收顺遂的习俗,可从来没有见过要塞活人的。

这时,被它扒拉着的村民才开口回了话:“你们谁呀,问这来干嘛……”

他话还没说完,已然跟上前来的莫子占就先一步将一道「从心符」悄无声息地贴到他的身后。

这符对修士起不了作用,但对凡人格外好使,能让他们把心里话都给吐出来,省下一些套话的功夫。

有时遇上些清官难断的家务事,就会有官人老爷来求一道这样的符咒,渐渐地也就成了十方神宗的一门生意,以此来赚取些凡间的银钱,保证宗门里修为低下仿若凡人的外门弟子能不愁吃食。

灵符一催,村民的话就止不住头了:“这不咱村今年害了大水,村长就去求仙人,说只要选个娃娃拉到河里泡一泡,就可以那啥……压住凶兽,让天止雨。”

“这娃娃早年家里走水,身上都被烧烂了……前些时候,难得村长找了那屠户家的愿意要她,她倒好,直接当着人面拿簪子往自个肚里刺,可晦气了,这才被亲娘献出来拉去泡水,说希望能造福村民,好抵一抵她犯下的恶事。”

“刺自己怎么就犯恶事了?”最后跟上前来的代飞迭难以置信。

“可不是嘛,”旁边有位提着个布包的村妇插话道,“那就是个说法,其实是那屠户家的儿子不检点,染了疮病,就托村长张罗着花钱买人,结果小娃娃闹这一出害得大家都拉不下脸,就想教训人,要我说,什么仙人也……唉,算了。”

可就算心里门再清,非亲非故的,谁又愿意为了别家的姑娘去得罪“德高望重”的村长,去扰了自家的安生日子呢,顶多是趁着热闹,小声辩上几句,好平衡平衡这拘在心头的公理。

“你们既清楚,怎都不拦一下?”

代飞迭自小在十方神宗,学的是万千玄法,是明德修心,听的是些她现下修为顾及不上的妖邪祸世,是她现下年岁尚不必背负的苍生之责,不曾直面过太多尘俗恶意,此时自然也理解不了这些顾虑。

她下意识向莫子占望去,想征得师叔同意就动手救人,却见对方一脸淡漠,一时又想起甘朋义的歪话。

说启明师叔其实是个没心肝的。

莫子占觉得自己确实是个没心肝的,眼见着人已经被彻底塞进笼子里,心里想的依旧是:无须也不该关心闲事。

魔嘛,就该见死不救,还该落井下石,甚至该恶意作践他人,该滥杀无辜。阴鸷、冷漠、卑劣,才是下等魔物该有的品性。

从前他也有傻乎乎地去挣扎过这个定义,曾有所冀望地问过许听澜:仙就一定是好的?魔就一定得是坏的吗?

许听澜怎么说来着?

在以往观星时用以小憩的凉亭处,有香篆飞烟,其上坠着数幅绣着星阵的薄纱,随风轻扫。有一人端坐在案前,如瀑长发简单地束在身后,正垂眸细读手中古卷。

他听见莫子占的问话,并未从书卷中抬眸,只答道:“会有伪君子,也会有泥中莲,不可一概而论。”

修行一途有千百种人,为仙者行恶事的不少,堕魔者不曾行恶的亦曾有过,不可仅凭单字定论。

多好听的话。

当时莫子占眼中一亮,奉着茶,又试探道:“那如若有个魔,他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是,就是占了个普通小孩的躯体……”

“强占人躯,害人性命,当诛。”

说着,许听澜抬首,接过茶盏,如墨玉般的眸子对上莫子占,直看得他心慌。

他知道的,许听澜不可能给出其他答案。

十方神宗的星玄仙尊,修界第一人,世人慕其高风,赞其明德,望之如云中之龙,称之为世间之楷模,人心之北斗。

这样的存在,又怎能容忍身边藏污纳垢,又怎么可能接纳夺舍他人的弟子。魔物就是魔物,诞于恶念,以杀为生,怎么着都是背负着人命的,怎么着都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只是当时的莫子占太蠢,非要自己刺自己一下,好让那彻骨的恐惧将不切实际的念想尽数击碎。

再说了,凡间陋俗甚多,最是喜欢残害弱小,血泉中吸纳的半数恶念皆源自此。帝鸠以往还会吩咐魔众去散布一些歪门邪道,好煽惑凡人为构架它那无上魔体添砖加瓦。

这么寻常的事,管得了一次,管不了第二次。遭难的人救下一个,用不着多久,就会有下一个,怎么都到不了头。

既是无用功,又何必救一人。

可偏偏这么想着,动作却与之相悖。

好像许听澜这十年来的谆谆教诲已化入他的血肉,操纵着他的筋骨,叫他既管天下事,迫他也渡眼前人。

回过神时,莫子占已然三两步向前,用方才折下的枯枝在屠户手上一横。

动作看似轻巧,但对方却瞬间就被卸了力,双手如同被千斤重锤所压,怎么也抬不起来,更别提去继续挪动笼子了。

莫让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现下还有同门在,不能暴露他的本性。莫子占心下劝服自己。

他状作茫然地开口问道:“呀,你们这可是在祭邪神么?”

[1] 猧子:即巴哥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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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村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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