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杨柳坟(一)

语罢,几道飞鸟状的黑影就从莫子占的身侧闪过,窜入了莫府各处。把各个角落的人全都给赶了出来。

有三两负责扫洒的下人,也有去端甜汤的步爷爷和林芳落。

帝鸠杀人从来都不需要理由,那些人尖叫逃跑的样子,极大程度地取悦了它,于是手一摆,如同残暴不仁的帝王般,降下一场不容拒绝的屠杀。

这场景莫子占并不陌生,半月前他浸在周公池时就已看过很多遍,多得让他生出一种近乎荒唐的麻木,纵使眼前一片血肉模糊,纵使耳边惨叫不绝,他的心跳也趋近于一种卑劣的平缓。

但显然,他的躯体并没有他的这份平静,所有理智在第一道黑影穿透一人的胸膛时被彻底撕碎,顾不上威胁,失声叫喊着:“ 住手! 给我住手!”

“你们人间有句话我很喜欢,说……”

莫子占看见方才还在与他说笑的步爷爷甚至还未能跑出廊道,就摔倒在了地上,被掠过的黑影反复削刮着背上的好肉,也一点点地侵蚀他心底的麻木。

不,不可以。

莫子占全身抖得厉害,眼前布满血色,想要挣扎,可身为凡人的他,能做的一切在魔君眼中都不过是蚍蜉撼树。他甚至连手都无法抬起,耳边仅余下帝鸠尖锐的嗓音。

“过刚易折,穷善成……恶。”

这话被扭作一声声凄婉的唱词,反复在他耳中吟诵,侵蚀着他的理智。

刚强易折理难违,穷善扭曲成恶章。回首望作茧自缚,魂断梦散各一方。一词一句向他强调,无须存善念,否则祸事会来侵。是因为他多管闲事,累及了自身,累及……至亲。

那位本该雍容娴雅的妇人就被黑影勒住脖颈,发不出太大的声音,只能嘶哑着嗓子,尝试着用口型去传递她满心的舐犊之情。

占儿,快……跑。

活……下去。

下一刻,还在温柔抱着他的妇人被勒下了头颅。

“啊——啊啊啊!”

刹那间,他感觉自己当真成了“莫子占”,所以才会觉得现下遭逢的所有事是那么的可憎。

他听见自己在尖声嘶吼,同奏的还有帝鸠那带有因兴奋而起战栗的声音:“你看,都怪你,他们全都死了。”

怪我,都怪我,惹祸的是我,该死的是我才对,放开他们……

不,不对,那不是我。

这一个念头是莫子占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他尝试着将自己的神思抽离,告诫着自己,这不过是躯体所留存的记忆而已,和身为魔物的他没有关系。

然而这根稻草不过是海上浮萍,根本无法抵抗心底那悲恸的浪潮,不过一瞬就被掀得底朝天。

泪水氤氲了眼前的一切,只隐隐显现出那妇人的容颜。明明方才还是那样的生动,虽面带病容,但举手投足间却颇有世家风范。哪怕对她仅有短短几瞬的记忆,莫子占都能感受到,她是一个顶好顶好的人。

这样的人脸不应当这么脏,不应当被鲜血浸染。

莫子占想要弯下身去给阿娘擦擦,可身后魔君的指爪嵌入他脖颈,让他连做出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成了一种奢望,只能任由那妇人的微弱话语,如同诅咒般紧紧勒在他的神识深处。

活下去。

要怎么才能活下来。

莫子占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贪生怕死的家伙,虽然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贪这个生,又为何要怕这个死,只是固执地想要存活在这世间,哪怕面前的皆是炼狱。

可他现在却似乎有答案了。

他得想办法活下去。可他应该怎么做?他应该活下来吗?

仿佛是在为他解答一般,他目不能及的身后又多了一道声音,尖涩得令人印象深刻,语气带着些许着急:“我瞒不了祂太久,这会该离开了。”

“真扫兴。”帝鸠不满道。

“这回不扫你兴,一旦被祂察觉,下一回可能连我都要被驱逐。”

天柱无目,在祂身侧侍奉千年的竺以能找到办法蒙蔽祂,可时间却不见得有多长。

那声音的主人往前走了几步,最先投入莫子占眼帘的,是一对硕大的鹿角,上边布着跳动的青筋,看着莫名让人感觉寒毛直立。可鹿角底下的一张脸却颇为神性,仿若怜悯众生的神人。

是竺以。

合着它的脚步,帝鸠目光移向廊道上那躺着的老者,悠然道:“要走,也得先处理干净。”

莫子占也跟着偏了偏脑袋,目光定格在那位已毫无生气的老者身上。老者颓然倒卧在廊道之上,背部微微拱起,宛若一座小小的山丘,一只手无力地压在身下,仿佛在竭力捂住什么。在他身侧,还半露着一块桃色衣角,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似是带着刻意放轻的呼吸。

“您可不可以饶了我,我不想死,求您不要处理我。”莫子占猛地开口。

他眼底一片空白,耳中尽是嗡鸣声,听不清自己到底在说什么,或者说,不愿意听清:“只要您不杀我,我什么都可以做,您先前不就是为了抓人吗?”

帝鸠眯起眼轮,饶有兴味道:“什么都可以?”

“……是,只要您开口。”

“我喜欢能帮我做事的乖孩子,你看那老头。”

帝鸠却一下钳住莫子占的脸,逼着他望向步爷爷的尸首:“他下面护着的人还活着,我不喜欢太多活人。”

“我杀了他,你就不杀我。”莫子占抢话道。

所有情绪都被抽离得一干二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出,濡湿了莫子占的唇齿,咸涩占据了他的口腔,最终化成了难以忍受的苦涩。只不过平时卖乖卖多了,让他多少掌握一些演绎的技巧,模样看上去既惊惧又懦弱,唯独把最真实的悲伤给掩藏了起来。

“好啊。”帝鸠“宽宏大量”道。

它笑了两声,一个响指的功夫,手上就多出了一柄长剑,带着令人惊恐的寒意,将其放入莫子占右手:“你直接从那老头背后往下刺一剑,刺到底,刺穿底下那人的心脏,这样我就饶了你的命,带着你离开。这剑很锋利,你能做到的,不要让本尊失望。”

莫子占未有动作,竺以便催促道:“没时间了。”

帝鸠倒是不慌不忙:“这种亲友相残的戏码多好玩,不玩完可惜。”

“可是……”这小子动作太慢了。

不等竺以说完,莫子占已然站直了身,原本被紧紧攥在手心的石令被摔落在地上,他握着冰凉的剑柄,一步步往廊道的方向走去。

“算了,我先结印。”竺以知道自己拗不过帝鸠的恶趣味,抬头朝天地骨的方向望去,兀自开始画起了离开此处的术印,“印成后给你十个数的时间。”

十个数。

莫子占的呼吸很重,走的每一步都放得很慢,走一步就要抖上一阵,甚至会抖得有些拿不稳当,剑刃不住地晃出光晕,可又在帝鸠即将发作之前重新直起身,继续磨蹭着往前走去。

等他走到步爷爷跟前时,竺以的印法已然成型。

原本和蔼可亲的老者已然只剩灰白,心口被黑影啄出一个血洞,强烈的血腥臭味让莫子占想作呕,可眼下没有任何人会体谅他的感受,有的只是敦促。

十。

竺以扭过头,看着莫子占颇为磨蹭的动作,颇为不满:“来不及了。”

九。

“他要下不了手就我来。”

八。

几乎是应着竺以这一句,莫子占一咬牙,尖利的剑刃破开了老者那本就溃烂的皮表。

七。

帝鸠颇为满意地向前阻了阻:“让他来。”

六。

出自魔君之手的剑,锋利得超乎寻常,即便是交由不过十岁出头的莫子占来执掌,即便他双手因恐惧而不住颤抖,也依旧能轻易穿透剑锋所向的任何骨骼。

五。

汗珠自莫子占的额头往下滴去,落到了老者枯瘦的手背。这只手早已使不上任何力气,可其所捂住的人却连呜咽声都没有发出星许。

莫子占的视线不偏不倚地对向林芳落,能清晰地看见,浓厚的憎恶掩埋在眸光下。

这样的神情与天地骨前洛落说他“活该”时如出一辙。

可在这一瞬,莫子占的神思却倏忽凌驾于这回忆之上,心底生出了一种堪称诡异的兴奋。因为他意识到,他成功了。

四。

剑刃彻底破开了老者的身躯,可剑刃并未如帝鸠预想那样刺穿底下那人的心脏抑或肺腑,而是倏忽偏离了原有的方向,只堪堪擦过了林芳落的肩膀,划出一道染血的深痕。

三。

一瞬间,莫子占的脖子再度被黑影揪住,牵扯着他往后退去。他握着剑柄的手也随之一松,下一刻,痛呼从他口中发出来的。

“啊——”

帝鸠对于这样的结果很是不满。“咯啦”的一下骨裂脆响,莫子占的右手向一个诡异的方向折去,抽扯着他腕上的经脉,让他疼得双目发黑。

二。

“耍我?”帝鸠阴沉道。

一。

莫子占再度落入帝鸠手中,他的右手已然完全被扭曲得不成样子,里头的筋骨尽数错位,又更像是被什么重物给碾过,让他神智破碎成零星。

可此时的莫子占却只想笑。

面对魔君,身为凡人的他们是如此孱弱。

原本对于他而言,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他们一家人全部死去。可眼下他至少成功保住了林芳落的命,至少保下了一个家人,哪怕是以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

竺以设好的阵法在这一刻被催动,帝鸠根本来不及把那个躲过一剑的人收拾好,他们就一同卷离了这方小院。

双手被硬生生折断的痛苦还刻印在莫子占意识深处,一时有水流浸染了他的长发,渗满了他的右耳,模糊了往下落去的泪痕界限,也带来了一种极其割裂的,来自于眉心处的暖意。

微弱,但不容忽视。

能够稍微抚平他混乱的心绪,勉强让他不至于在悲恸的业火中被彻底焚尽。仿佛在尝试告诉他,他已然从过往的苦痛中脱离,他不用独自面对深渊。

但他并不知道,是谁在向他传递着这份暖意。

天地骨后的峡谷深处,洛落沉默地望着那只一直作乱的鱼妖,但没有太多阻挠的意思,面无表情地看着周遭这被逐渐构建起来的庞大阵法,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良久,他才张合了一下唇齿,却没有发出声响,只是用口型念说:原来你在这里……

然后,手指交叠着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道:“不过都无所谓了,快点结束吧,我有点累了。”

这一句埋怨倒是真真发出了声响,洛落长叹了一口气,轻轻勾起手指,其脚下阵法瞬间发生了扭转,那些蔓延在莫子占后颈的墨紫条纹如同撞见了洪水猛兽,更为激烈地往外逃去。

莫子占并不清楚外头的动静,只知道他能重新视物时,自己依旧困在往昔,来到了那湮灭许久的大荒。

他被随意地扔在了地上,面前杵着两个高大丑陋的魔物,阻挡住他大半的视线,让他只能隐约看见前边竺以那硕大的鹿角,是那样的恐怖。

“不吃教训的东西。”帝鸠的话中隐隐藏着怒气。

“你想怎么处理?”竺以问道。

“就这么杀了,有点太便宜他了,”帝鸠睨了那个被扭断了右手的少年一眼,反问道:“先前让你琢磨那蛟尸的腐气,琢磨得怎么样?”

“已经验证过,确实有妙用,佐以血泉,长期浸染,可以抹消凡人……甚至是一些小修的记忆。”

“你想也用在他身上?倒也合适,”竺以笑道,“而且就如你先前所说,用魔息与这些凡人的命脉相连,再弄出点说辞来,就能造出一批有用的棋子,埋入仙门中去。”

“哦?能确保完全不暴露么?”帝鸠来了兴致。

“没什么好暴露的,他们本来就是人,不是么?”竺以回道。

“实在不放心,可以下一道绝口令,就封在喉舌处,让他们不得用人语主动透露关于我等半句。这样哪怕他们暴露了,在开口的瞬间,就会被魔毒擒住咽喉,哪怕刚好宣心在身边,也只能落得个半死不活的下场。最多也就是损失几个下贱的凡人。”

“甚至说不定能借此毁了宣心,”竺以像是想到了极其有趣的事,兴奋道,“他们医修不是看重凡人的性命么,要让宣心亲手害死人,这得多有趣。”

“那就把这个丢进血泉里试试吧。”

帝鸠手一指,原本挡在莫子占跟前的魔物立即让出了一条道,再用黑影将他缠绕起来,提到殿前。

“给我演了这么大一出好戏,总得给你点奖励吧。”

帝鸠叹息了一声,笑道:“这样,从今往后,你就不是人了。”

“是……就叫残生种吧。”

一声落下,如石落静潭,掀起阵阵涟漪。

莫子占双目竭力一撑,瞳雾霎时散去,让他有了片刻清醒。

“不……不可能。 ”

十余年来的惶惶不安,瞬间成了书写他愚蠢的笑话。

是啊……神乎其神的星玄仙尊,怎么可能识破不了“残生种”这等低劣的伪装,更何况他还每日待在这位仙尊的身侧,向这位仙尊洞开过神魂的最深处。

要是他当真是夺舍凡人的魔物,许听澜又怎么可能会不知?

星玄仙尊又不是什么好糊弄的傻子。

除非……残生种本就如仙门所说的那样,不过是一群“因凄惨际遇而不慎魔气入体”的可怜孤子罢了。

欺众仙难。

瞒一人易。

要骗过一众修者,让魔潜伏在仙门里,何等困难,就连帝鸠自己去做,也很难保证能做到天衣无缝。但要欺瞒与控制一些未经世事的孩童,让他们为帝鸠所用,却只需一点魔血、一道绝口令,以及一点可以用来愉悦心情的敲打,多么简单一件事。

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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