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莫子占一直在问,为什么他不能仅仅是“莫子占”。
这样的话,他就可以不掺杂着任意一丝污秽地待在许听澜身边。
不用因被驱逐、诛杀的可能而日日担惊受怕、不用时刻浸在违背师尊教诲的苦痛中、不用暗自羡慕宗门里那些单纯的同门……不用陷在他从血泉睁眼那一幕的恐惧中。
那也是他记忆存续至今最开始的一幕。
到处是血腥臭味,以及没有理智的魔物。像饿到极致的行尸,只有啃食的本能,只会噬咬“同伴”的血肉。
这一切都让他非常得……反胃。
五脏六腑都抽搐了起来,当时的莫子占总是浑噩的,许多画面都辨析不清,他理解不了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只本能地觉得,他和它们不一样。
可偏偏有一道深入骨髓的声音在不断告诉他,他与那群腐骨相同,都是被帝鸠缔造出来的魔物,生来只需服从“尊主”一切的指令,哪怕这位“尊主”总是不可理喻的,做出许多他无法认同的事,下达许多目的不明的指令,有时甚至不会去下达任何指令,只将他们哄骗至一处,再毫不留情地加以摧毁、利用。
这个破绽百出的谎言,莫子占其实怀疑过很多次。
他会想帝鸠要当真有这种瞒天过海的神通吗?要能把偌大的第一玄门耍得团团转,那还犯得着到处流窜藏匿吗?
后来他在古籍中看到,带有妖血的魔物死后,其腐息可以左右人的记忆。又在堂学听一位师兄提及,说他的崖青观旧友自从去了一趟揽月宫,就常年待在那处,鲜少回观里去,人也变了性子,呆愣愣的,不爱搭理人。
故而他早早对揽月宫心存芥蒂,后来钱琩对他运用魔音摄心,也令他不由联想帝鸠是否也用过相似的技法来操控过一些人。
可莫子占却总是反常地忽略这些,同时,他也不敢去以命作赌。
且不说帝鸠早就对他们下了绝口令,稍有不慎就会落得像冯皋一样的下场。万一他的猜测有错呢?万一他当真是那污浊不堪的残生种,他该如何应对诸多仙门的质询,该如何继续在许听澜身边偷得几寸光阴?
他输不起。
莫子占太喜欢和许听澜待在一起的感觉了。
喜欢与许听澜并肩而行时,不去摆正身子,而是往身侧歪去,絮絮叨叨地说着乱七八糟的事。喜欢师尊因不同的事去夸赞他,纵使许听澜的夸赞总是仅有干巴巴的“好”与“不错”,但他却依旧可以为了讨得这简单的一两个字音,而忍受无数沉闷的书卷,去钻研难懂的术方,他只想多听些,听多少都是不够的。
他一直在尽力让这样的日子持续得再久一些,以至于变得无比怯懦,压根不敢去求证他心底的疑惑。
直到……他失去了可以求证的人。
伏魔渊的血影像一把尖利的刀,一块又一块地将他的心脏切碎、挖空。
本以为早就习惯忍耐折磨的他,可以等到这刀被他心脏伤口处脓水所钝化的那一天。
可天不如意,来自生母脖上潺潺血迹,来自步爷爷背腹的窟窿,就像一块磨刀石,一下就将那刀口磨得更为锋利。令揪扯着心肺的窒息感翻涌而至,与残生种催发的闷痛同奏。
这一瞬间,莫子占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条鱼。可他这条鱼并不如十七那般漂亮灵动,没有红云般的鱼尾,有的仅是被利刃所刺出的红绸,零散而又丑陋,玷污了整片水域。
最后一缕魔气从莫子占的脖后逃出,彻底失去了踪影,独有他的灵力散溢了开来,被捆缚在他手上的“连理枝”所引,顺着细长的红线,淌入莲潭内。
而一直绕在他身边的十七,分明只是条未开灵知的小鱼,此时的神色却隐隐显露出几分心疼,颇为亲昵地用自己的尾翼轻扫着他的手心,试图为他扫去这场旧梦带来的一切困厄。然而当他从梦中,第一反应就是将十七给挥开。
莫子占艰难地爬起身,他的右手还因为沉浸在刚被扭断的记忆中不住痉挛,脑袋犹如混入了浆糊,根本无法冷静地去思考摆在他面前的一切,瞳孔里写满的皆是惊恐与不解。惊恐于帝鸠在记忆中留给他的震慑,不解于十七要背弃他,选择去帮忙开启这样一个阵法,以及不解十七为何能替他开启这样的阵法。
幼小的鱼妖显然被他这一动作给吓到了,呆立在原地好一阵,才又试探着往莫子占的方向靠了靠。
“离我远点!”
莫子占这一激动,身子差点被他挥手的动作给带得再度跌落在地。
这下倒是让十七不敢向前了,就这么巴巴地甩着鱼尾盯着他看,看得他居然多出了几分心软。
这是不对的,他本该心狠手辣地一手将这只背弃自己的妖物给诛杀。
不,他根本不是魔物,他只是个懦弱的凡人,犯不着心狠手辣。
莫子占咬了咬下唇,松开了手中的术式,最只是气势极弱地撂下一句:“别过来,我讨厌你。”
而后再没管顾这条烦人的小鱼,而是对向了那一直沉默看着他们的洛落。
“师弟想起来了吗?”洛落并未避讳他的视线,缓缓开口道,“我是谁,你又是谁。”
“我……”莫子占下意识想解释,可解释又有什么意义?
那些回溯而来的记忆太过清晰真实,他甚至能清楚地记得,那剑刃刺破底下皮肉时是怎样一种感觉。
他一时头皮发麻,猛地抬手捂嘴,那种想要呕吐的感觉萦绕在喉间,逼得他根本无法说出哪怕一个字来,只能任凭洛落观赏着他此刻的狼狈。
“看来确实是想起来了,”洛落手指搅了搅他的衣裙,低笑道,“许久不见,作为兄长,我为你准备一份薄礼。”
听见“礼”这个字眼时,莫子占全身不住寒战,帝鸠的话语在他的脑中不断重复,与此同时,烦人的铃铛声自身后响起,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更为清晰,以及有迹可循。
“阵成了。”洛落轻声道。
一阵阴风自莫子占身后拂过,他下意识往后看去,莲潭之上多出了一道人影,让他一瞬仿佛回到了藏岁小筑。
那人双眸紧闭恍若假寐,冰棺残存的水汽凝于额前,静谧得如同一座冰雕,全无生气可言。
“师尊……”莫子占呢喃道。
不同于那个模样完全不相干的墓主像,此刻落于他眼中的,是真真正正的,本该藏于十方神宗的……许听澜。
应着莫子占的这声呼唤,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睁开了双眸,露出其内毫无神采可言的双瞳。
他算不清有多久没见许听澜了。
若说许久,他分明常在梦中,在藏岁小筑的莲潭上,见那易碎的泡影;若说没多久,他又觉得仙魔战后的每一个日夜都被拆分成零碎的春秋,酿成一碗能烧人心肺的毒酒。
那令他魂牵梦萦的解药分明已绝于世,可现在却又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看,我没骗你。”洛落道,“先成傀,再以他人之魂,重塑灵躯,如此……你的师尊就能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又一阵轻微的铃响,对岸的许听澜手臂一垂,如同在做人偶戏的预演。
莫子占下意识想向这具躯体靠近,只是手刚提起,就感受到了手腕上枝条的剐蹭,仿佛在提醒他,或许有数万百姓的性命系在他的私心之上。
他登时生出一番郁气,想把这捆着自己的东西给直接毁去,好清除他那些不应存有的欲念,止歇他那不恰当的动摇。可很快又自个止住了动作。莫子占咬牙,只是虚虚地握着枝条,指腹摩挲在粗糙的绳纹上方,视线一直停在许听澜身上,无法挪开。
已经没有毁掉“连理枝”的必要了。
“锁阵一开,便无逆转之法。这同样是《阵摘》里说的。”洛落嗤道,“你就别想再用那柳条来威胁我了,还不如多想想,你眼下该如何破解。”
这道所谓的复生阵式明显与伏魔渊的血涂阵不同,是个锁阵,只要被打开一个口子,就再不能关上。
当然,越是厉害的术法限制就越多,如此庞大的锁阵,不是立即就能被彻底催动,吞噬全部祭品。所以要想挽救,也并非全无可能。只是莫子占对不周城的情况也不算十分了解,根本来不及毁去城中的各处埋阵。若说要他将近十万人在短时间撤到阵外,那完全是异想天开,会跑会跳的人又不是拉辆车就能运走的大白菜。
见莫子占沉默,洛落挑了挑眉:“你没想到?”
“还是不愿想?”
就像是被捅破了心事般,莫子占一下避开了视线。
破阵之法万变不离其宗,皆是要毁其眼。只要抹去其眼,就能一下让城中连同此间所有埋阵都失去效用。而锁阵的阵眼就在其锁口。
这期间唯一的解法,他能想到……
莫子占垂眸望向底下的潭水,双眸被掩盖上一层阴影,握着“连理枝”的手又紧了紧,用力得让那绳索在自己的掌心落下深深的红印。
洛落将他的动作全部收入眼中,如同揭晓答案般,开口道:“你不愿,是因为你知道锁口只能是星玄仙尊本身。”
话音刚落,一只无形的手掐在洛落的喉间,让其脖侧凭空出现了四道红痕,以窒息感瞬间将话尽数堵住。
“不要说多余的话。”
帝鸠的声音灌入洛落耳中,让他瞬间喘不过气来。
好在帝鸠的威胁没有持续太久,犹如被其他事所妨碍般中断了开来。
追其魔气的所源,是一片与他们所在古渊完全相同的景象,只不过莲潭之上的韫竜地莲已然尽数枯萎,潭岸上赫然矗立着一座由浓郁黑雾托举的金辇,其中安然踞坐着一只容貌很难够得上一个“人”字的魔。
它后脖发黑,其上点有白色珠点,密密麻麻,像蜘蛛在洞穴中落下的白卵,看着叫人觉得不待多时,就会有虫毒从其间破出。而其后掩盖在锦衣下的,也不成人形,里头是一具长满了褐羽的白骨,仅有零星几处包了层皮肉,很是阴森怪气。
帝鸠身旁还立着一只鹿身人面的妖,模样倒是端正多了,可惜它那富有神性的脸上却多了道滴血长疤,看起来颇为刺眼。
象唯有燃犀可破,被强行杀出,哪怕是早已用人偶替代,也难免会有所损伤。
莫子占在象中往陶面补的那一刀,虽不能当真把竺以的头颅给刺穿,但可以在它珍而重之的脸上留下无法补救的深痕。
竺以指尖抵在伤痕处,全身颤抖,眸中皆是危险色:“我要让莫子占死无全尸。”
“别急,那小家伙眼下留着还有用。”
说着,帝鸠睁眼望向自己脚下,双目皆是满布的漆黑,空洞幽深,令人难以找寻出双瞳,唯有内里吊着一抹橙黄,歪到不同的方向,看上去极其诡异:“你也有用。”
它四指尖爪所压的地方留有一片被扯断的金边衣料。而被撕掉衣角的人,乃是金多宝。
象被破解后,金多宝发现周围只剩下自己一个被绑在那黑土高台上,像根被收漏的咸菜。他正要想法子要把身上禁锁给解了,就被帝鸠给逮住,提到这个地方。
其实一开始帝鸠并未留意过莫子占身后的这条“小尾巴”。毕竟一个只有嚷嚷劲的商贾不值得被施舍眼神。但金多宝在象中展露的一手镇曲却不是什么不重要的阿猫阿狗能学会的。尤其镇曲弹得如此熟练精巧,就它所知,风雨坊内能做到的乐师一只手数得过来,其中从未有过金多宝这号人物。
稍一推敲,它就不难猜出金多宝的真实身份。
“你可让本尊好找,”帝鸠俯身到金多宝耳侧,脚不经意踩在其衣摆上,声音轻缓,“步弦声。”
金多宝如今这尖酸样貌,有崖青观的掩护,常年隐于市集,又招摇得恰到好处,实在很难令人将他与当年“一曲能令四方醉”的风雨坊大乐师的首徒联系起来。
可惜他终究还是自个露出了马脚。
自步弦声出逃,不仅风雨坊的弟子在百般搜寻,帝鸠也在找,且一找就是十多年。
它细长尖利的指爪抵在眼前人的后脖上,敲出一段杂乱的旋律,给人以极其浓厚的威胁意,似乎只要稍稍再用力些许,就可以划破其下那脆弱的皮表:“乖,把宙铃还回来。”
金多宝,也就是步弦声唇色苍白,似是听到了极其荒唐的话:“还?”
“是呀,宇铃和宙铃本就是一对的,大乐师把它们给了我,就是我的东西,自然是要拿回来的。”
帝鸠直起身,语调天真道:“这是你们人间的道理啊。”
“你!”步弦声也想跟着站起身,但很快又被一道更为强势的魔气给镇了回去,只能勉强咬牙道,“你休想。”
“别挑战我的耐心。”帝鸠抵在步弦声脖上的手正要收紧,洛落那句多余的话就落入它耳中。
它神色一冷,当即调转魔息处置洛落。可就在这一瞬间,剑影从眼前掠过,面前的步弦声已然退离了它好几步远。
剑影的主人是位半眯桃花眼的剑修。司徒摘英一脸风流相,举手投足间总有股放浪劲,哪怕是面对魔君,剑柄往回收时,也要特意转出个剑花来。
他身旁还有前不久才处置完揽月宫事宜的仲吕仙君,顾相如。
前日,代舟传讯让正要返回宗门的他即刻赶往藏有韫竜地莲的古渊,只说“星相有变”,并未说明具体缘由。而后他就在路上碰见了正打算去十方神宗逮万衔青的司徒摘英,便逮着人一块来了。
抵达不周城的第一刻,他们就发现印象里山清水秀的地方变成阴气沉沉的模样。
顺着城中的魔息悄声探寻,就见向来神出鬼没的帝鸠藏于古渊之内,正胁迫一人。
未作多想,司徒摘英趁着帝鸠一时松懈,立即把人给救了下来。而他刚站定,转头就见顾相如神色狰狞,磨着后槽牙,吐出了几个字:“有无霾的气息……”
司徒摘英抚剑的手一顿,蹙眉问道:“哪?”
顾相如眼底蓄满恨意,先是朝那深不见底的莲潭望去:“那张皮。”
而后又瞧了眼脚下惊魂未定的步弦声:“还有这个人。”
“不是吧,这都能闻得出来,真不愧是狗鼻子,”司徒摘英眯起眼,虽还是维持着一副轻佻样,但手已然拟出剑诀,对向帝鸠,颇有自知之明道:“那只能寄望师尊动作快些,不然光凭我俩,怕是比不过两位魔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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