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师傅,阿鱼冷

“死,死人了!”

一听是女子的尖叫声,引得这一屋子的清贵公子出门去看。

首当其冲的便是季黎,曹彰否认房门口已经晕倒了两三个女子,其中一女子连鞋都没穿上,袜尖一点红得过于明显。

鼻尖嗅到一股危险的血腥味,直冲着季黎的大脑。

“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突然满身是血的曹彰冲了出来,像是疯魔了一般大喊着,但脚步不稳最后还是撞到在栏杆上。

在晕倒前还不忘指着房间里说着,“不、不是我杀的!”

季黎敛了敛神色,壮着胆就往那房间走去,琢磨着里面是什么场面,能让人如此惊慌。

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木窗被风吹开正‘吱呀吱呀’叫着,风雪卷走了些血腥味。

入目间一女子以诡异的姿势横躺在圆桌上,人在桌上四肢大张,头顶向地,不少的朱钗随着凌乱的青丝掉落,露出女子死不瞑目的脸。

血珠顺着女子的唇边滑落,擦过耳边、眼角、额头,重重地落在地上,看得季黎心中一悸,暗叹,“今儿个是什么鬼日子!”

***

前些日子,曹王世子能迎娶荣国公府三小姐一事传出来,令多少名门子弟艳羡。

现如今被捉奸在床不说,还在云鹤楼内大庭广众之下闹出些荒唐事,往后大家伙明面说来不说,背后还指不定如何耻笑着。

甚至传闻,那曹王世子还在云鹤楼中杀了人。

此事更是传到了陛下的耳中,当下就召曹王父子问事,饶是宠儿的曹王拿着藤条狠狠地抽了曹彰几下,听说抽得人是皮开肉绽,曹彰的惨叫引来皇后出面心疼孙子,才草草了结。

说回那捉奸的苦命女子——荣国公府的三小姐林欢喜,都说人倾国倾城,可比起样貌如何,男子更偏爱贤良淑德的女子。就单拎人往云鹤楼里一闹,落下个泼辣的名声,往后谁人敢娶。

可论起谁最愁心,无人能比头发白了一半的荣国公林治世,此时他看着正在跪家祠的林欢喜,发觉自己另一半黑发也要保不住了。

“谁让你自己一个人去找曹彰的!”林治世拎起藤条问道。

“我自己。”回答的声音清婉轻灵,尾音还没传出去多远就被直直打断。

‘啪’地一声,藤条落下,划过空气落在蒲团上,没舍得打在眼前林欢喜的身上。

一旁跪着宝珠,哪里见过往日和气的老爷动用家法,听着藤条落地声就吓得头都不敢抬。

烛火绰绰,映衬着女子苍白胜雪的脸庞忽隐忽现,人杏目轻合,双手合十,身姿挺拔地跪立在蒲团之上,在檀香烟雾的缭绕下竟透几分乖巧之意。

若是不相识的人在场,还当真人是什么深居闺阁的贤淑女子,是要怜惜几分。

林治世还是舍不得自己家闺女,恨铁不成钢地捶胸顿足道,“你一个未过门的姑娘家自个儿出门捉奸,脸面都丢尽,还有什么好名声去嫁人!”

那曹彰是个畜生,干的不是人事,林治世是万般不会让自己的独女去掉火坑的,否则哪有脸面去见人死去的亲娘。可这退婚退亲之事,本应是长辈之间周旋,哪有像自家闺女这般上门捉奸,将事情闹大,弄得两家都下不来台面。

“我本在这京中没什么好名声……”林欢喜非常有自知之明。

常年在官场的林治世不会明白女眷之间的食物链,向来是先看权势后看才情的,像她这种只识半字、半道出家的渔女,哪够人家看的。

她也只有这爹娘给的容貌,在外招蜂引蝶招来了曹彰这样的色魔。

“胡说八道些什么!”林治世被人气得山羊胡都要翘了起来。

“我说的是实话,若牵连荣国公府,我自会向圣上请罪,大不了我一人回荀州做回渔女,要么找个庵庙去祈福。”林欢喜发狠说道。

“哪有那么简单,事已至此,你还不认错!”听着人说的越来越离谱,林治世的脾气也上来,正要扬起藤条。

倏忽间,林欢喜杏眸怒睁,直视眼前死气沉沉的牌位,浓密睫羽下是压不住的坚毅与傲然。

“他毁约在先,我过去教训他、解除婚约是为了我自己讨回公道,难道这也有错了!”林欢喜跪得不屈不弯,身体力行告诉身后人,你给的是非对错她都能受着,但她不认。

“不孝女,你可知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如今这么做,心底可还有荣国公府,还有这个家!”林治世已经气糊涂了,望着眼前人倔强样,再瞧瞧二人生分成这样,终是狠不下心来扔了藤条,泄了气化成长长一声叹,“随你去吧!”

人说罢,带走了奴仆包括林欢喜身边的宝珠,单单留下林欢喜一人还跪在祠堂里,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身后门合上时,她一身委屈终化作两行清泪缓缓流下,林欢喜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把杀鱼短刀,握住那粗糙的刀把,好像抓住故人的手一般,似在抱怨,“老太婆,你瞧我多傻,又遭人骗了……”

听着窗外风雪起,屋内烟云缭绕,泪眼朦胧间,林欢喜抬眸瞧那摇晃的烛火中,好似走出了个人影。

她想伸手去够,可却不敢动,林欢喜明白那故人之影,曾在一年里来过很多回。

一开始林欢喜像个孩子似的奔过去想要抱着那人时,但老是扑空,有的时候甚至是一句话都没说上。

后来林欢喜学聪明了,她不动就呆呆地看着老太婆,那个在荀州养了自己十年的人。

偏偏她比谁都清楚,老太婆死在了一年前,死在荣国公府来接她的那一天。

犹然记得老太婆离世那日的风雪远比今日大,满眼的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河面都被冻上了,她们的船也被冻在了原地。

十六岁的她背着穿得厚重的老太婆,一步一步登上福安寺的数百个石阶。

老太婆身子不好不是一回两回了,前些年她捣蛋,老太婆还有精神操起鱼竿来抽。可就在一个月前,老太婆生了场大病后,精神头就远不见从前那般好了。

林欢喜本想着带人好好去医馆看看,人却嫌晦气摆手道,“人老有点小毛病很正常,去医馆花冤枉钱作甚。”

可即便如此,林欢喜还是偷摸着将病症跟大夫说,买了些药材煮成汤药哄人喝下去。

喝完药的老太婆精神许多,林欢喜方能安心下来。没想就在几天前,人在钓鱼时一下子就倒了下来。当下林欢喜便去医馆找寻大夫,偏巧等她到了医馆后,被告知寺庙里有位贵人得了重病,大夫都被带到了寺庙去了,没个几天都不能下来。

无奈林欢喜回去照顾老太婆十几天都等不到大夫的消息,眼瞅着人的脸庞日渐消瘦。

她等不了,老太婆更加等不了。

于是林欢喜心一横,弯着腰将人背在自己的身上,双腿盘扣在她的腰间两侧,双手搭在肩上,犹如小时候人背着自己一般。

正当林欢喜起身时,才发现人的轻巧,听着人在耳边微弱的喘息声,她害怕得慌了一时的神。

还是着急的将棉被将她们二人裹好,然后拿着掉线的鱼竿挂着两条咸鱼往着安福寺的方向走去。

晨起爬山,到了半山腰时已近黄昏。

寒风刺耳,吹着她脸生疼,雪静悄悄地落下,搭在她这对苦难师徒身上。

林欢喜抬头仰望着,大雪纷飞中,还有数百层的石阶,枝头罅隙间只露出一角的寺庙也渐渐变得遥不可及。而她快要失了所有的力气,拿着鱼竿的手早已冻红,双腿好似冻僵一般再也抬不起来。

她的视线渐渐空洞起来,难道她就只能停留在此处了,她不甘啊,都走到这一步了,为什么自己不能再努力一把。

“是,阿鱼吗?”听到身后人唤着自己阿鱼,语气玄乎地似是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你怎么这么冷啊!”

说着人还把被角往她身上挤了挤,“别冻着啊!”

感知到人要渐渐离自己而去,林欢喜难掩抽泣,装作没事人似地道,“老太婆,别睡得太死,不然我把你那条宝贝破船给卖了!”

背后人听她的威胁,慢慢呢喃道,“你呀,就只能欺负我这老婆子。”

“我不说假话,你要是睡过去了,我还会把鱼竿折了,渔网拆了……”她的话还没说完,一只干瘪的手轻轻抹了她的热泪,人似乎也只有这种方式来安慰着人。

如枯枝般的老手,带着那些许温热,擦亮了她的双眼,世界顿时一瞬清明。

只瞧风雪之中,一红色孔明灯岌岌可危地飞在上空,给了此刻的林欢喜一点力气。

“我的好阿鱼啊,你哭什么啊,我不逼你叫我师傅还不行吗,等回去我给你做你爱吃的鱼饼……”背上人像是没听见她的话,自顾自地说着,“但老婆子、我现在好累啊,先睡会再给你做好不好?”

“不行!”林欢喜咬紧牙关再踏上一石阶,今日哪怕她爬也要带人爬上去。

“阿鱼啊,你这倔脾气要是回了家可怎么好!”

不知过了多久,已是深夜,雪停。带着层层厚雪的林欢喜已然筋疲力尽,与二人历经风雪的鱼竿终折在寺庙门前,林欢喜放开鱼竿,直直地跪在寺庙前,却失了敲门的力气。

她头抵门,小声的喊着,“开门,大夫……”

微小的声音在风雪中不足为道,可林欢喜浑身上下也就只有嘴能动了,还是不知疲倦地喊门,“求你开门,开门啊!”

就在她撑不住,想要一头砸向寺庙大门时,那道红门适时打开,她栽进一温暖的怀抱。

映入眼帘的是一段似是那孔明灯般红色锦袍,她像是看到希望一般抓住那衣袖请求道,“求您,救救我师傅。”

说完,林欢喜便晕了过去,之后的事情便不清楚了。只记得一阵白光之中,她像是看见老婆子站起来,拉起她的小拇指,亲昵地念着她给自己取的名字,笑着拉勾道,“阿鱼,别赖床了,我一定会给你做鱼饼的……一定给你做……”

贪吃的林欢喜因着这句话,挨过寺庙里那个难熬的冬夜,可老婆子骗了她。

开元三十九年春,老婆子走了,而阿鱼再也吃不到她师傅的鱼饼。

后来有关于她雪夜救师傅的事,当日很快传遍了荀州,恰巧传到了她二哥的耳中。

当人寻来,一看她自己的长相,便确信自己就是荣国公府的三小姐——林欢喜。

三日后,身子见好的林欢喜拍了拍空空如也的荷包,最终以水葬老婆子为条件将自己卖进了荣国公府。

期间,她还想寻那位红袍恩人,却被告知人早早离去。

最后穿着一身白衣的林欢喜临走前,朝着山下那破渔船的方向磕了个头,行了一拜师礼,全了她们这一世的师徒情。

她不动声色的头抵青石阶上,却早已泪流满面,满腔悲楚终化成一句,“老太婆,我再也不想遭骗了。”

可恍惚间,她的头似乎再也抬不起来,整个身子如同灌了水泥重重地往身侧倒去。

头撞上地砖的痛楚,给林欢喜带来一时清明。

发觉自己身子止不住地发冷,就连额头都比烧开铫子还要烫,林欢喜才明白眼前的祠堂才是现实。

“师傅……”她如孩童寻母般哆嗦地抓住腰间的鱼刀,蜷缩在阴冷的祠堂内呢喃,“师傅,阿鱼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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