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医生,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面容比真实年龄更苍老的男性不断与医生握手,激动得语无伦次。奥利维娅静静站在他身边,明明是宣布痊愈这种好消息,两个人的表情上却都有着一份悲戚。
奥利维娅眨眼。医生的容貌在她眼中扭曲成诡异的笑面,皮肤熔化流动起来,一鼓一鼓像是蠕动的人类子宫。
医院是妈妈吗?
她感到一阵反胃,于是转身坐到椅子上歇了一会儿,等着那张脸渐渐恢复原状。父亲因她没礼貌的举动面露难色:“哎呀,奥唯…你还没和医生说谢谢呢。”
……谢谢。
…………
奥利维娅侧过脑袋,直勾勾盯着父亲的眼睛。成年人被她的眼神刺得一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医生依旧挂着笑脸打圆场:“没事没事,刚刚痊愈应该会有些累的。不用勉强,小奥唯好起来可是比什么都重要。”
比什么都重要。
“……比什么都重要。”她歪头重复着这句话。语气很轻柔,面上也带了淡淡的笑。父亲身体却突然僵住,窘迫地低下了头。奥利维娅没去管任何人,12岁的身体静静从椅子上滑下,又站起身来轻飘飘地走了:“我去看妹妹。”
一步,两步。没下床的时间有些久了,她花了点时间适应身体。意识久违的清晰,但幻觉却又在脑内尖啸。一半一半的割裂感中,她推开一扇门走进去,里面只有一个保温箱。
一只手搭在玻璃的障壁上,奥利维娅低头看向里面的东西。早产的婴儿皮肤还是皱巴巴的,泛着紫红,和她素白的手指对比不可谓不鲜明。婴儿很安静,她却听到了哭声,那些幻觉一瞬间都消失了,只留下撕心裂肺的悲泣。
房间的门也干嚎了一声,是父亲推开门走进来。奥利维娅感受着玻璃的冰冷,声音平静如水:“爸爸。”
她转头看向父亲,却没能看清父亲的表情——看到那个婴儿时她的眼前便开始不断发黑,闪着明灭的火花。
“妈妈已经死掉了吧?”
话语落下后意识彻底断联,耳边终于清净了片刻。终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同时当然没有也不需要父亲的回答。
12岁,她的母亲死去了。
……
“是生产时大出血。婴儿当时就像一具窒息而死的尸体。”奥利维娅继续吃饼干。“那个时候我有免疫性疾病,刚做过手术治疗。临近出院时发现这事,又被刺激晕了。”
“……”戴尔微微皱眉,“你的母亲在你生病之前就怀孕了吗?”
“不。是在那之后的事。”奥利维娅轻轻摇头。
“为什么?”机器人新生的观念还无法理解这种事,“家里明明有人需要照顾,还是要分出精力来再受孕吗?”
奥利维娅闭眼默认。
……
为什么?12岁的奥利维娅也在想。疾病打乱了她的学习计划,意识总是昏昏沉沉的。她起初也什么都不去想,只希望能快点好起来。直到她在某个夜晚突然听到母亲的干呕声,然后在之后的几个月里盯着她隆起越发明显的腹部。
随着科技的发展,人们的观念也越发理性,多数人做决定都会以大局为重。于是在重症病房经常听到这样的故事:某家的孩子患了难治的病,父母为了传宗接代决定再生一个。
奥利维娅也听过这类故事,但她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自己身上。怀疑扎了根,她便越发不安敏感。渐渐她发现父母总是躲着她窃窃私语,自己用的药物好像也变了样。糟糕的心情影响了身体状态,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到最后几乎整天都在昏睡,不记得手术是哪一天进行的,不记得母亲是哪天生产的。
与她相反,母亲肚子里的东西好像获得了无尽的精力,把肚皮撑得圆润饱满。预产期正好在她手术的前几天,她那时已经太虚弱没法去看。
但如果有机会的话,她是想亲眼看看的。她是天才,从小到大都生活在无穷无尽的期望中,这还是第一次……被放弃。
她想看看那个让她被放弃的东西。
因为临近出院时那次晕倒,她又在病房多待了三天。再醒来后创伤带来的冲击还是压制着情感,因此她几乎是麻木着和父亲离开医院的。很快她回到了学校,这个年代网络上的流言很难传播开,不过不妨碍大家使用最古老的口口相传。学校的人好像比她本人更了解她身边发生的事,于是她身边渐渐充斥起私语声。
“…她不是那种天才吗?天才也会被放弃?”
“谁知道呢…不过听说她妈没成功,因为她生下孩子就死了…哈哈哈哈。咳…是不是不该笑的。”
“好地狱…你一笑我也想笑了。”
“我看被放弃也是那个人活该吧,每天仗着有点天赋趾高气扬的。我姐姐也是学小提琴的,老师每天都拿她和那个人做对比……什么苦都没吃过的人真轻松啊,现在遭报应也是活该。”
不是的,痛苦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的。至少练习初期指腹划过琴弦的痛楚无比真实。
“诶…不过天才应该也会有烦恼吧……”
“谁在意啊。你想理解她,她可不想理解你。你知道一个天才的培育资源是一年多少吗?”
“就是啊,你傻吧。家长交的税收可能有很大一部分都在那里面喔。她就是靠着从大家口袋里搜刮来的钱爬到这一步的,就这样你还要可怜她?”
“说到底凭什么啊,有天赋的人渣也不在少数。我看那个人不会也是其中之一吧…”
……但我没想过,要生成这样。我宁可做普通到无聊的人,不需要欠任何人太多,也不需要承担太多。
“嘁,说不定那家伙是会说出『我也想像你们一样普通』的人呢。尝到甜头的家伙说出这种逃避责任的话真容易啊。”
“明明对大家的生活一点都不了解,别高高在上了,那样子一看就恶心……她怎么不直接病死。”
……
奥利维娅不在意,至少她希望自己不在意。然而她甚至没有了展露悲伤和愤怒的底气,十几年的自信因为一次生产被踩在脚下。她当然也知道对父母来说保证有一个孩子是最佳的选择,但当她成为那个被放弃的东西时,这一切是不太一样的。
长校服下的手悄悄碰上了琴盒,她闭眼心说,至少我还有你。我还有能够得到认同的能力。
毕竟物品不会骗人,成绩单不会唬人,小提琴不会放弃主人。
但当然,这些她能依靠的东西也不会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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