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高塔

我是阿礼,那天我带回了一衣兜白骨。

我拼好了骨头,我的阿乐却没有回来。我仔细一探,原来我的阿乐没有魂灵。

我出发,我要去寻找阿乐的魂灵。我从一座巨大的山丘上站起来,却先被山上一棵树旁的几个小孩吸引了注意。

他们在讲故事。那故事的结尾是:夸父化邓林,解后人饥渴。讲故事的小孩煞有其事的摸了摸古老的树干,告诉他的小伙伴这是一棵名叫夸父的树。

我笑了笑。小孩很不服气:

“喂,你在笑什么?”

“小家伙,你的故事好有意思,只是你身后的这棵树不是桃树,分明是一棵梧桐。”

“那你倒是说说,梧桐是谁的树?”

“你们的故事里梧桐树是金乌的树啦!”我抬头看树梢,那里点缀着一片一片金光,“但在这里,梧桐不是谁的树,只是阿礼的一个朋友。”

我说:“嘿,阿伍,我要离山远行啦,等我回来再来这里看你。”

突然来了一阵风,飞快地摇动了树枝。阿伍从种子长到今天堪堪五千年,尚未化型,不可言语。我看出了他叫我等一等。于是我站住脚,晃眼功夫,金光汇集,云霞突至。树的身影越变越越高大,直有通天之势。

树冠太高太远,我抬着头一直向上望,只觉得连脖子也酸痛了。从树顶向我走来一个人,身材高大,提着一板斧头。

“我是阿古,阿伍替我撑着这天,我陪你走一趟。”

我笑了笑,转身往前头走。阿伍托风递给我一根树枝,我本不准备要,风却态度强硬要我接过。

我说:

“阿伍,说好的无用之用是大用呢?万一阿古看上了你的树枝,把你砍了做武器呢?万一阿古尝到不用撑开天地的甜头,以后把这任务扔给你呢?”说完我就大笑。阿古扛着斧头,对着空气比划,也跟着我大笑。

阿伍当然不回答,空气里一片沙沙声。树旁的小孩扯着喉咙在后面喊:

“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我是阿礼,和故事里的金乌同名。小孩的故事讲得太啰嗦,其实事情没有那么复杂,让后来的朝代里那群写史书的家伙来写,无非就是几行字:

随着人类的发展,良善道德与等级秩序产生,等级秩序带来了人类文明的无限光明,却也带来了无穷的战火无穷的纷争,良善与道德衰微,文明陷入黑暗,一代又一代人苦苦追寻,终于以礼乐制度为良善道德打造了立足之地,人们重拾仁义礼智信,从此世界重见光明。

而我,我是礼,是人心的良善,是文明的道德。人心与文明给我骨血,我的父亲抟我成型。我的父亲名仲尼,至圣先师,万世师表。

在我成型之前,世间已有乐,乐孕育于商,成型于周,受父亲教化,为护我而成型。我兄妹二人,行走世间,看过人世苦暖,见过世间沧桑。父亲教我仁义,便不可视他人苦痛若无睹,于是成为礼乐,步入朝堂。

然我二人不曾想,百年之后,私欲膨胀,封建时代,皇权至上。人人为己,人人自利,不顾仁德,枉视礼义,我二人被束缚于朝堂。

我发源于人心,只要人心尚有一处善,我便不会消亡,无人可扭曲,虽难得自由,但尚可按本色过活,偶尔化清风入世,教化百姓,仍可利于世间,保一点光不熄,若遇一二有德行之人,则有得见知己之喜,日日拂琴,护其不为恶俗所侵。可阿乐不同,阿乐自等级而生,为等级所化,虽有心抗拒,仍被皇权套上辔头,渐渐忘乎来处,任人驭使,最终吃人,而为人所抗。

今日我要去寻阿乐,阿乐不是面前这具白骨,阿乐的魂灵被束缚在两千年开外,编钟齐鸣之时。我要找到他,我要释放他。今日人间又燃起熊熊火,我要他吐出被他吃入腹中的魂灵,要给这人间的万颗心坚定而温暖的安定,重新把一盘沙凝聚成不可撼的伟力。

那是我,还有阿乐,来到人间的使命。

……

宝姑娘搬进了另一座大宅子里,跟着不学无术的哥哥、势利小气的母亲,为了一桩哥哥犯的混账事,整整齐齐投靠亲戚家。

亲戚家阔,但宝姑娘她们也不算是走投无路,打着个两家人多走动以免生分的旗号,面子上也还算过得去。亲戚家家大业大,也不在意多分出几间屋子给出几份份例,宝姑娘一家就这么住着了,做母亲的和做长兄的依然是花钱大手大脚,奢靡无度。

宝姑娘是个喜静的,人们都这样说,这倒显出几分和她那顽固哥哥还有尖端母亲的不同。她的屋子素雅得过分,连件多余的装饰也没有———哥哥本来是叫人给她添几件物什的,被她以节俭推了去。架子上摆了几本书,都是些《女德》《女训》之类的,不张扬,也不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书。宝姑娘通身素雅,唯一个物件稍显出几分金贵———那是一把锁,从一开始就戴在她的脖子上。

亲戚家的兄弟,宝姑娘处得不错的;亲戚家暂住的妹妹,宝姑娘也打心眼里喜欢。她是明眼人,看得出两人那些曲曲款款的心思。她也不大在意,安安分分地在宅子里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对奴婢温和,与姐妹和谐。更是懂得讨长辈欢心。一大园子里没谁挑得出她什么错,都夸她比她那兄长好上千百倍。宝姑娘对这些善言善语都报之以笑,眼神却是平平静静的。

她自幼熟读礼法,早年去河的第三条岸看过一回,也曾流连,但就像那草丛里偶尔飞出的蝴蝶一样,在无人处戏过一两回便知足了。宝姑娘是个顶顶聪慧的,她知道她所在的世界里应该有的人与《西厢记》里说的那些人是没法子相同的。护好哥哥,护好娘亲,保全自己不要被这个世界吃掉,这就是宝姑娘的盘算了,除此再无贪念。她摸了摸脖子上的锁,她是心甘情愿戴上这把锁的。

那天姐妹几个作诗,宝姑娘也在其中,她虽是跟往常一样,一点不出错地和姐妹们逗着趣,但实际是有不同的———写诗的时候,她宝姑娘是自由的。

笔上沾了墨,纸上长了字: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好诗!好诗!”

有个姑娘拍手叫好,声音却不是宝姑娘熟悉的。在一看,桌子旁讨论诗歌的姊妹几个凭空消失了,水池里倒映出三个生人的面孔。她心里暗暗一紧,不动声色握紧手里的笔,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背抵着石头,脸上却飞快地又换上那副温温柔柔的神色:

“敢问姑娘是什么人?有甚么事到我们这大观园里来?竟也不叫个丫头通报一声,叫我们有个待客的准备,如此怠慢几位贵客,是我们的不是。”

阿伍是棵树。

感谢您的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高塔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