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宝姑娘

阿礼走在路上,行囊由阿古用一只斧头轻巧地挑着,只留阿伍赠的树枝仍松松握在手上。那树枝已然发了新叶,绿油油地牵留住一点又一点光。阿礼还穿着从小丘上穿出来的那件素白的衣裳,但现在这裙子上粘着一朵又一朵鲜花。

从小丘到此地,粗略算来少说也有二千一百三十八万里。起初两人不知道阿乐的魂灵在什么地方,只随便了一个方向赶路,按着这个方向走了七百万里,阿礼听见了七道沉闷的哭声。

他们遇见了七个醉汉,缺了灵魂的躯壳嚎啕大哭。有七把锁锁着他们的身体,迫使七个灵魂奋力奔逃,难寻定所。

这些躯壳不认识阿礼,但阿礼认识他们的灵魂。她把树枝伸进锁眼,鲜嫩的绿叶摩挲着锁里的关节,直到咔哒一声,机关开合,锁链解开,躯壳重获自由,却暂时地呆愣在原处。

阿礼不再管他们。她知道这些躯壳的主人或慢或快会顺着酒香归来。他们曾经借着一具骷髅的架子闯进囚禁她的高塔,今天她以自由与解放回报这些歌颂主体的魂灵。

阿礼和阿古继续赶路,偶尔遇到像这些醉汉一样的渴望解放者,便顺手替他们解开脖子上的锁。这些事阿礼做起来很顺手,毕竟这些被称作“礼”的锁是赝品。

而她是正品。

……

我是阿礼,正在为阿乐寻找魂灵。我不知道他的魂灵藏在哪里,于是大江南北都走走看。这旅程也不无聊,离开醉汉四百万里,边境的硝烟停止弥漫,走过的城市里出现了集中的街市,跳动的汉字滚动出父亲的思想,越来越多的人捧着印刷品读他说过的话。一种叫“诗”的文学体裁流行起来,一群被称作“诗人”的人尽情洋溢着他们的心情。

走到边塞的时候,大漠孤烟,长河滚滚,我只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开阔。我遇见了很多很多的无名小卒,他们被无数的风沙裹挟,却始终带着宽厚的微笑。

他们问我要到哪里去。

我答:“我去寻找阿乐。”

我问他们到哪里去。

最年轻的那个小兵抢着答:

“我们要到长安去。”

长安好远好远,我不戳破。他们送了我和阿古一人一匹马,说马会带着我们一路驰骋,奔向渴望。我们果真骑着马飞快地跑啊跑,从秋天跑到冬天,再从一树雪花的季节跑进真正一树梨花的季节。我想如果父亲能来到这里,或许会有一种更宽广的东西融进他的思想,吐纳着天地的宽广,孕育着人心的温良;我想如果我找到阿乐了,我要带他来这里看一看,这里有喷张的脉搏,这里是唐人的风范。

……

梨花开了,我们离开了唐人的世界。在唐人的世界里,带锁的人不多。复行两百万里,便看见更多的人脖子上套着锁。我尽力为他们解开锁,只是这些锁越来越难解,有时我不得不寻求阿古的帮助。

“呵,吃我一板斧!”

哐当两声,我和等在屋里的姑娘听见枷锁断裂的动静。角声寒,夜阑珊,我一把拉住哭泣的她的手,向着宅子外面飞奔。

阿古站在那里,影子拉得斧头很长很长。他领着一个神情激动的男人,衣服明显是匆忙裹上的,连衣襟也顾不得拂平。我看了那男人一眼,他似有所悟,匆匆一整自己的仪表,然后大步迎向亲爱的姑娘。宅子里传来一个老妪的嘶吼,那男人却微笑着说:

“管甚么人情恶!”

姑娘上去牵住爱人的手:

“怕甚么人寻问!”

“却要尔从此别了咽泪装欢!”

“我只道再莫费力把自个儿瞒!”

男人说:“婉儿。我从此再不逃!”

我走到阿古旁边,阿古的斧头垂在手边,地上有一把断裂的锁,明晃晃刻着封建,刻着礼法,如今终于碎成两段。从断裂处升起一股黑烟,有什么类似怯懦类似虚伪的东西飞快地溜出来,好在阿古的斧头磨得又锋利又快,轻轻一挥,那黑烟便了无踪迹了。

我厌恶地看着那玉锁上的“礼”字,恶心地打了个寒颤。

“什么埋汰东西,也配顶着我的名号……”

月色正好,那叫唤的老妪终于赶来。她一脚踹开紧闭的房门,一声怪叫,便由得满街的灯光重新点亮。光线里她无处掩藏,于是我看见了这老妪背后跟那锁里的东西略有不同的一股又一股黑烟。

“不知羞的东西!”

那对爱人已经手牵手站在一起了,老妪却发了狠地提着裁刀硬冲过来。我离得近了,听清了她口中骂的礼义廉耻,听清了她话语里的恨意滔天,她的眼珠里只有黑色没有白色,爆起的青筋遍布了苍老的脖颈。有情人只能搂抱着彼此,无助地在我身后颤栗。我握紧了树枝,阿古护住我。斧头反射的月光晃过我的眼睛,阿古的斧头已经砍向狰狞的老妪。

轰隆———轰隆———

脚下的地面发出震动,不远处的人家鼓起滚滚黑烟,人群骚动着从睡梦里赶来,有的握着量裁的尺,有人握着饮血的刀。

更多人正在这里赶来。

“啊,真是麻烦!”

……

阿古武艺高强,我无需担心。天空迎来第一道光线的时候,最先恢复清醒的人从地面爬起,相爱的人很快重新搂在一起。

老妪送给我们一朵花,我把它粘在衣裙上。人们向我们鞠躬,感谢我们解放他们的魂灵。

天空亮起来了,老妪为我们指了一条路。

“礼法啊教条啊,这些东西都是从那边传来的,或许你们可以往那边找找看。”

我谢过她,微笑着注视这她黑白分明的眼睛。

“姑娘,路上小心些,越往那方向走,妖魔越多。”

……

每除一次魔,跟阿乐有关的讯息便会多一些,我的裙子上也会多一朵花。我们就这样骑着大白马,带着一条裙子上的春天,往阿乐的方向走。

四百公里以后,我们站在一座大宅子前,宅子上有块匾,刻着“大观园”。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我的裙子在这样一个宅子前,却显得素净了。

“姑娘,那大观园里住着一个魔,长着名为女德女训的牙齿,整日地在园子里吃人。”

“那魔唤作甚么名号?”

“宝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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