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礼捏着树枝,阿古提着斧头,在这园子里显着说不出的怪异。
他们要继续往前头走———那个叫李贽的张狂家伙这么描述他们要走的路。浮夸的宅子挡住了他们跟前,绕不开,躲不过,两人牵着马,不得不闯上一闯。
他二人一入大观园,就有翠障挡在前面,园中景观藏而不露,假山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曲折悠远。沿着羊肠小径往前走,园子的景色一桩桩一件件展开来,却只看见郁郁葱葱的植物,不见什么建筑。
阿礼缓慢地行进在通幽之处,小心不发出任何的声响,浑身的弦绷得很紧,一颗心跳动在嗓子眼里。
她回忆着入园之前,人们对里面那只魔的描述:她素会伪装,披着温柔纯良的面纱,却是封建制度最忠实的爪牙,拆散了有情人,隔断了爱与真。
“你要当心!那是只吃人的魔!”人们都这样说。
阿礼带着这些好心的劝告往深处走,走得越久,植被越繁茂,一团一团的花紧跟着绽开在眼前。桃花红,李花白,杏花黄。
阿礼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园子里太安静了,太安静了,安静里透着古怪。她再不管什么谨慎不谨慎,提起裙子飞快地跑向那丛无辜的开得正好的鲜花。阿古栓住马,什么话也没问,拎起斧头就跟在她后头。
花朵没有其他的意味,奔跑的阿礼站住了,就站在那繁花的面前。一阵风来,满枝的花向她点头示意,阿礼裙子上的花也跟着轻轻回礼。
阿礼站住了,站在断壁残垣的面前。
是了,姹紫嫣红里掩映着的是一小片废墟。昔日奢靡无度的地方如今仍然有鲜花着锦,却再不复现烈火烹油的场景。
阿礼跑动起来,飞快地跑动起来,她从一丛花跑向另一丛,从森森的竹林跑向田野的茅舍。然后她再一次喘息着停住了,路过十二处,处处是残垣。
这似乎不是人们描述的大观园。阿礼心里涌出一股无法自抑的悲恸,一大园子鲜活的生命,竟然都被阿乐制造的怪物吞了干净吗?
阿乐的罪孽未免太深。
正是唏嘘的时候,阿礼突然听见了女子吟诗的声音,转头看去,刚刚还只是石头块的废墟处突然升起一座亭子。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亭上嵌有一匾,曰沁芳。
亭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漂亮的姑娘,握着一只笔,写着一行诗。她头上挽著漆黑油光的纂儿,身上穿着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只一点奇怪,她的手脚处都缠着丝丝绕绕的金线,脖子上还戴着一把锁,一举一动,像极木偶。
木偶在吟诗: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阿礼就这样遇见了她要除的魔。
……
宝姑娘是个顶顶好说话的魔。她没有要攻击我们的意思,我便也不可贸然出手。于是不知怎么的,我二人竟就着那石桌子坐了,随意地话些家常。阿古在亭子外喂马,斧头随意操在手里。
“姑娘,树枝可否给我看看?”
我浑身一个激灵,但想着我和阿古商量好的计划,本着不提前激怒魔的原则,交出了防卫用的树枝。
魔看得很仔细,一寸一寸地摩挲那树枝古老的肌理。树枝上发出的新叶已经足够多,顺着魔的动作轻轻地摇摆着,就好像贵族小姐手里握着的一枚碧绿的扇子。
我紧张得搓手,没话找话说:
“宝姐姐,这么大的院子,你可是一个人住着?”
“怎会呢,”那魔吟吟笑,“姊秭妹妹都住里头,刚才还一起作诗呢,这会儿功夫约莫是各自回去了罢。”
“回去?回到哪里去?”
“自是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不然还有别的去处?”那魔依旧是笑着。
“姐姐何不回去?”
“本是要回的,无奈这诗未做完,便留在这亭子想着再斟酌两句。”那魔不知道想到什么,笑容更真切了些,“倒是有点像香菱那丫头了,当初都笑话她痴,我却说她是真真可爱。”
“刚刚听见姐姐吟诗,便是在斟酌这两句么?”
“是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呵,早先拟的便是这句了,只是想改改,改来改去,还是原来的好。”
魔看着她那张写了字的纸,半晌不说话。我挪了挪身体,本意是要离那魔更近些,魔却猛然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收起纸,正过身来面对着我:
“姑娘,来说说你吧!大观园不是个什么值得光顾的地方。你们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正色道: “姐姐,我二人从孔丘来,行两千一百万里,欲往道路前方寻长兄归家。非故意扰了姐姐清净,却还望姐姐宽宏,教我二人顺利通过,早日与长兄团聚。”话毕,我起身行礼。
那魔叹口气:
“竟也是个想出园子的。”
她礼数周全,一边叹气一边起身扶住我以不教我向她行礼。她的神色难得地波动了几番,就像往一口冰冷的井投入一粒石子,偶然地激起不属于井的波纹。
我没关注这些。
我另有要事要办。
说时迟那时快,我趁着魔向我靠近的瞬间,一把攥紧她脖子上的锁。
“快!阿古!”
我自觉冒险,但我相信阿古有能耐在魔暴起之前斩断她脖子上的锁,扯碎牵引她的线,逼出她身上的黑烟,救得魔面前的我。于是我咬着牙等待着,任由腿肚子疯狂地打着颤,我的树枝被魔握在手里,我把自身安全交给阿古了。
阿古无动静。
我暗骂一句。
好在魔也并无动静。我百般胆战地回过头来,没撞着一张可怖的脸。魔依旧是个姑娘模样,鬟低鬓軃,眼瞤息微,雅淡似荷粉露垂。
我顺着她恢复了的平淡得像一口秋井一样的眼神,磨蹭地移动着自己的视线,想着脱身的法子。然后我看到了一把锁,锁躺在我的手里,背后刻着“礼”字,正面錾有“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这正是魔原先带着的那一把锁,顺着我那一拽,轻而易举地离开了魔。
原来锁根本没被锁。
……
没戴锁的宝姑娘站起来,轻轻一挣,周身的金线便轻而易举地散开。金玉良缘,不曾囚住她片刻;礼义廉耻,未能缚住她半分。她浑身泛着冷冷的香气,藏有牡丹的高贵,荷花的淡雅,芙蓉的娇艳,梅花的坚贞。她是个顶顶无情之人,却有偏偏最是动人。她安坐于此,乃躬身入亭。
宝姑娘,宝姑娘,生于薛宅,长于薛宅,周遭污秽,冷眼观而分毫不染;出身富贵,仍看钱是钱不为沉湎。随母入京,借住贾府,待人亲和,礼数周全,长辈夸赞,同辈喜欢,善与姊妹作诗,亦不荒于理家事若干。府中安排,一一接受,姊妹诉求,尽力满足,儿女情态,含笑旁观,一朝被指为人妇,亦不反抗,任由夫人折腾,疯子发狂,外人揣测,并不辩解,只缝好破碎布,挑起府中梁,把里里外外责任扛。姐妹之中,数她最是世俗,偏偏最能免俗。
她自由读书,才学高长兄十倍;世间道理,无人比她通透清明;万千文章,一览而浅深既知;清洁自厉,终不作一轻浮粗语;雅量尊重,不逃世而遁离红尘外;高情巨眼,非拘拘然为礼教所奴役。无奈哥哥纨固,母亲刻薄,世道艰难,不容她抽身独立;大厦将倾,她第一个心知肚明。做梦如同《西厢记》?还是施才智立支柱护姊妹至人力不可为、孤掌难相抗,待戏曲终章道得出一句无愧于心?
她是宝姑娘,唤她一声宝姐姐,便自甘由礼法束缚了手脚,换一个园子里的人短暂自由的天地。琐事她来做,好女儿她来扮,当权的有了她这个可选项,便不再关心园子里疯长的个性。裹油的钱握在手,世俗的账她来记,姐妹几个只需驰骋着天真,在园子里建诗社、遇情爱、剖真心。
院子的梁柱倒塌了也没干系。她的肩膀扛得起一小片天,容得了一座园,她一面直对着现实的寒热,一面拥抱着花开的烂漫。她的姊妹在拼命地反抗着陈旧的世界,那个读过判词的兄弟没有长一点记性。她没去过太虚,却猜到这场烂漫反抗的结局,于是她收拢手,安分守己,为这些轰轰烈烈者守住一个可归之地。直到曲终人散,直到曲终人散。贾府树倒,她这只猢狲仍未散。
她在牢笼里,通透且自由。
……
宝姑娘示意我跟上她,我叫阿古放宽心,于是我二人如同重逢老友,施施然在园子里散步。
她叫我看那些断壁,看那些残垣,看他们的形状,于是我看见十二把锁。而今锁溃烂了,怒放的花的枝条撑开了反腐的教条与礼法,强有力的花朵从锁眼里探出头。鲜妍的生命突破了旧日的束缚,自由地呼吸着畅快的空气。
我们走过竹林,走过如霞的杏花,轻轻的风挽着我们的手,我们自由地在牢笼里行走。
我问她:
“宝姐姐,这些花就是你的姊妹们吗?”
她哑然失笑,揉了揉我的头。
“阿礼,你见没见过土馒头?”
宝姑娘还笑着,花也还开着,风依然温柔,院子里仍然安静。
但我却觉得冷,无边的寒寂。眼泪像汗水一样爬上宝姑娘的身体,我想起一首诗: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如今不是城外了。
“宝姐姐,”我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你的姊妹们都回去了,你呢?诗也做完了,此间事也了干净,你为什么不回去呢?”
宝姑娘再次揉了揉我的头。
“阿礼,你有没有发现,这断壁残垣之间,有五丛花比另外七丛开得更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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