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有关于流民的卷宗,流水般送入了沈容湛的厢房。
可着实苦了何盛,若叫他出去办什么事,他说一不二,可让他埋头看这些卷宗,着实是难为他了。
这个时候,他尤其怀念魏泽。
何盛将手中的卷宗一摔,哀嚎道:“世子爷,咱们都看了三日了,何时是个头啊?这些卷宗无非统计灾民数量,每日连用了几个碗搭了几个棚都一笔笔记着,还有抱怨朝堂拨的银子不够,无法安顿灾民,我瞧着也看不出什么来。”
骨节分明的手指翻动着卷宗,沈容湛淡淡道:“他既然送来,那必然是查不出什么问题的。”
“那咱们还看这些做什么?我看不如直接把黄德孝拎过来问问!”
他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见沈容湛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急都急死了。
沈容湛道:“此来许州,行事十分隐蔽,只传信至许州府衙,消息泄露,府衙内必有奸细,前些时日我已命魏泽试探过,确实如此。”
“黄德孝倒将一切撇得干净,可我让他拿卷宗,他给我的净是些杂乱无章毫无用处的,一则能拖延查案的进度,二则想探咱们的底。”
“既然如此,不如顺了他的意,何必打草惊蛇呢?”
何盛恍然大悟。
“那咱们装个样子便可以了,不用认真看啊?”
沈容湛轻笑道:“在看到他送来成车的卷宗时,我便知道看了也无用。”
何盛苦着脸道:“公子怎么不早告诉我……害我看得头痛了几天。”
“好了,今日起便不必看了,再看黄德孝那老狐狸就该起疑心了。咱们且看看,他还有什么招数。”
果然,在放下如山的卷宗,与何盛在庭院闲逛了片刻后,便有侍女来请他二人前往宴席。
上次的宴席是简单的接风洗尘,这次的却有美酒佳肴,丝竹歌舞。不算奢靡,却别具一格,足见用心。。
席间,黄德孝向他举杯,“上次时间匆忙,未能好好招待沈大人,下官愧疚难安,特设此宴。”
沈容湛举杯回敬道:“黄大人有心了。”
二人一同饮尽。
宴席过半,歌舞也有些乏味了,坐在黄德孝下首处的官员道:“听闻京中乐中高手如云,咱们许州小调怕是简陋了些,入不了沈大人之耳。”
立即有人附和道:“听闻黄大人有位千金,琴技一绝,名冠许州,一直遗憾未能得见。”
黄德孝连连摆手,笑道:“小女才疏学浅,诸位同僚过誉了。”
本以为只是席间吹捧,谁知那几人竟嚷着要见识见识。
“今日沈大人也在,黄大人怎么还是如此吝啬。”
黄德孝笑着摆摆头,对身旁侍从吩咐道:“罢了,去请小姐吧。”
沈容湛眉头一挑,不禁有些惊讶。
这位黄大人,竟让爱女如怜人般抛头露面。
不一会,便见个身着水蓝色衣裙的女子,抱着琴前来,盈盈一拜。
“小女献丑了。”
一曲毕,此女技艺娴熟,却少了几分感情与韵味,称得上好,冠绝许州想必是过誉了。
沈容湛愈发确认,几人给他演了场戏。
“小女雕虫小技,让各位大人见笑了。”
说完,眼睛看向沈容湛,“没有污了沈大人的耳吧。”
沈容湛微微一笑,道:“哪里,令嫒琴技绝佳。”
“能得沈大人夸奖,实属小女之福。”说着,他望向黄婉情,“还不去给沈大人斟酒。”
黄婉情脸色一下子僵硬了,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立刻上前,低垂着眼眸,盈盈笑着斟酒。
酒杯斟满,黄婉秋一双眼横波流转,殷切望向他。
沈容湛未看向她,反而问身边的何盛:“怎么不见林娘子?前几日她说烦闷,我答应了她,若有宴席一定带她来看看。”
何盛立即反应过来,“公子恕罪,您来的时候还吩咐我,可我这记性,怎么给忘了,我这就去叫林娘子。”
临行前,沈容湛又在何盛耳边嘱咐了几句。
霎时,黄婉情的脸白了。
在听到父亲让她来席间献技时,她本就抗拒。与沈容湛成婚,确实令人眼红,可她到底是个闺阁千金,怎么能在那么多外男跟前抛头露面。
可想了想,她还是来了,那人身份贵重,自己卑微些又何妨?她一无所有,不能再放弃这个机会了。
他身边竟有其他女子。
她乖乖过来献技、斟酒,却换来这样的羞辱!
她不甘心!怎能甘心?
黄德孝脸耷拉了半分,随即又换上谄媚的笑,吩咐道:“沈大人还有贵客,还不快给贵客备座。”
……
何盛风风火火出现在应瑶面前时,应瑶吓了一跳。
她知道何盛近几日忙于公务,一直与公子待在一起,连门都甚少出来。
尤其是他来的时候,那不怀好意的笑压都压不住一般。
待何盛说明来意后,应瑶几乎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是……简公子让你叫我去的?”
听到“简公子”三字,何盛一愣。
待反应过来,她是将世子爷的字当做了姓后,笑道:“咱们公子姓沈。”
沈是大姓,京中无数姓沈的大臣,只是不知那位公子是哪家的。
她从前就被太后指给了英国公府沈家,但那位身份贵重,英国公妻妾无数,国公夫人就这一个儿子,不会舍得让他来如此险地。
见她还不动,何盛催促道:“林娘子快些吧,公子还在等着。”
说着,命人将置在托盘上的衣裙、头面放在一旁。
“公子让你换上。”
应瑶一头雾水,却也只能照做。
她捻起那件水蓝色衣裙看了又看,确实精致,但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之处。
待她换好衣裳出来,何盛再一次感叹:
世子爷眼光真好!
席间,黄氏父女打的算盘,连他都看明白了。同样是穿水蓝色,林娘子可比黄婉情好看多了,定能让他们知难而退。
应瑶随何盛到前厅时,已酒过半巡。
歌舞未尽,几人面颊上已泛了红。
很快,应瑶认出席间一人,正是那日城门口迎接他们的许州知府。而他身旁正站着一名女子格外瞩目,那女子亦穿着水蓝色长裙,微微垂着眸,双目泛红,睫毛一颤一颤的。
瞬间,心下了然了。
这是拿她挡箭来了。
心下闪过几分不快,但很快被她压了下来。
这几日,她正苦无无法接近他,被拉来挡箭,总比一日日耗着强。
“沈公子。”她福了福身,咬重了那个“沈”字。
“林娘子,你来了。”
他的声音没了往日里的冷若冰霜,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那声音竟温柔了几分。
侍从领应瑶入座。
“你来的迟,未能见到黄姑娘一手琴技,甚是可惜。”
他既叫自己来演戏,那就陪他演个全套吧。
“是我来迟了,沈公子如此念着妾身,妾心中感激,敬公子一杯。”
她对沈容湛遥遥举杯,沈容湛亦举杯相应。
立在父亲身旁的黄婉情,只觉得脚下虚浮,如做梦般,好似不知身在何处了。
她对自己的容貌与琴技十分自信,唯一不足的,就是比起沈容湛,她的出身不够看。
可这里是许州,她不用同京城的那些名门闺秀比。
但眼前这个林娘子,怕是身份连她都不如,却被沈容湛喊来,打她的脸。
从那位林娘子进来,黄婉情控制不住地往她身上瞥了好几眼。此人身上穿的,和自己一样都是水蓝色,而自己似乎,真被她比下去一般。
而沈容湛一行人,皆称呼她为“娘子”,不知他们是如何认识,难道她已经是沈容湛的妾室了吗?
“爹爹,女儿有些不适,先退下了。”
拿酒杯的手一顿,黄德孝应道:“好,你且去好好休息。”
与席上中人见了礼,黄婉情便离开了。
看着女儿离开的背影,黄德孝心道:他这个女儿,还是稚嫩了些,这点挫折都守不住,待会去,得好好敲打。
应瑶不禁觉得,这位姑娘着实可怜了些。
大致情形,她大概已经了解,此人刚在席上抚琴献艺。而这席上的男子,大多已过中年,唯一年轻的,便是叫她来的那位沈公子。
这是许州知府的美人计,被自己的父亲如同物件一般展示,又被当众羞辱,其中心酸可想而知。
而沈公子叫自己来的举动,亦是告诫知府父女,死了这份心。
精心准备的“女主角”已经退场,宴席很快便结束了。
众人皆散去,应瑶也跟随着沈容湛的脚步,一前一后往后院厢房处走去。
待到了无人处,应瑶道:“沈公子竟这般不懂怜香惜玉,人家好心献艺,公子怎么不解风情,还要打人家姑娘的脸。”
沈容湛眉头一抬,笑道:“他们父女二人自己都不要这脸面,怎么还要求旁人给。林娘子倒是心肠好,这么会心疼人。”
“那是自然,若非心肠好,怕公子不好脱身,也不会这么痛快便来替公子解围。”
她从未对他这般凌厉,沈容湛知道,她生气了。
自知理亏,沈容湛道:“此时是我的不是,这样吧,你可以替一个要求,若我能办到,定会满足林娘子。”
听起来是个好机会,但应瑶知道,若此时提的条件太过,定会惹他不快。
她思索片刻,缓缓开口:“这几日我在府衙中,没有认识的人,也无处可去,不如公子允许我出去逛逛吧。”
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但念及近日城中流民,沈容湛道:“近日城中不太平,还是少出去些为好,若你真想要出去,便找何盛与你一道。”
“谢谢公子。”
很快,便到了应瑶居住的厢房,与沈容湛告别后,她回到屋子。
她正盘算着何时出去,却没想到,就在两日后,那美人计中失败离场的美人,又在她眼前,粉墨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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