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百姓皆知,武安侯家的小公子是个天不怕地怕的混世魔王。
上到顶撞夫子下到拳打地痞,这位小公子仗着武安侯的威名狐假虎威,打小就立下远大宏愿——要当个行侠仗义的大英雄。
只可惜武安侯在朝为官,他步家人也必须和庙堂牢牢系在一起。
这位步家的小少爷有个绝活,天生了一条好舌头,再细小的酸甜苦辣也能品出个门道。
这本该是个富贵病,落在寻常纨绔子弟身上便是用来享福的——世间珍馐美味尝来要比旁人多分滋味,岂不是一桩妙事?
可小少爷大抵投错了胎,生他的娘身体虚寒,常年进不了荤腥;养他的爹大字不识,照猫画虎地举着戒尺叫他摒除贪欲。被寄予厚望的小少爷打小没尝过几次肉味,吃的最多的是自家老爹的竹板子,可依旧打不服他这混世魔王的性子。
武安侯步平康出身草莽,早年混迹江湖习得一身好本事,之后随当朝罗大将军平定南北,战功赫赫,被封了个“武安”的名号。虽说此人读书甚少,又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不少人以出身暗讽他是山匪流氓,但其到底身后有罗氏一族撑腰,嫌少有人真敢跳出来多说些什么。
大抵是自己不识得几个字,步平康就要从自家孩子身上找补。
小少爷上头有一个大姐和两个哥哥,都是些怯懦内敛的性子,每日嘴里都转悠着圣贤书——谁知物极必反,这最小的儿子反倒要闹翻了天。
小少爷名唤步唯,出生时就被他娘当成手中唯一的宝贝。
他娘是续弦,上一位当家主母在生下三哥时撒手人寰,连带着这倒霉的三少爷也是个病秧子,三伏天里还要裹一层衣裳。
步唯性子跳脱,每次见了都要嘴欠地笑上他两句。
“三哥身子骨这般弱,到了冬日岂不是离了大氅就活不了了?”
他三哥步允也是个好脾气,这种时候只是笑着叫人取来帕子,将这小魔王上蹿下跳时蹭脏了的爪子细细擦干净。
“唯弟耳聪目明,将来定是有大出息的。”
这话步允常对他说,仿佛透过步唯也看到了自己无法接触到的广大世界。
只可惜步唯年纪小,听不出什么,权当是在夸自己,笑得露出两排牙:“那是,我将来是当做大英雄的!”
步允便依着他:“做什么样的大英雄?”
步唯兴致勃勃地道:“像爹那样!闯荡江湖行侠仗义!”
步允稍顿了一下,道:“江湖凶险,爹娘怎舍得唯弟呢?”
步唯不以为然:“玉不琢不成器,这话爹不是总说吗?”
事实上步平康大概只知道这一句,便每天轮着番在步唯耳朵边念叨。
步允脸上的笑意渐淡几分,拍了拍小少爷的头,没再多说什么。
“三哥。”步唯笑着去拉他的手,“你悄悄同我讲,爹当年闯荡江湖时结识的那些大侠们都是谁啊?他们都有什么本领啊?”
步允摇摇头:“这我便不曾知晓了。”
步唯笑嘻嘻地揭穿他:“咱家三哥懂得最多,爹也总叫三哥去谈事,三哥不可能不知道。”
步允浅笑着岔开话题:“城西新来了个说书人,旁人都说讲得好,唯弟不如去听听看?”
步唯心说他对说书人嘴里的怪力乱神可没兴趣,他三哥便轻飘飘地说:“听说有一出便是以武安侯为原型写的,讲的是武林群雄争霸,一人一刀挫败无数豪杰的故事,我觉着唯弟会感兴趣。”
步唯眼睛当即就亮了——谁不知武安侯最善使刀,当年甚至有传言他配双刀深入敌军,取敌方将领首级浴血而归。这其中有多少杜撰的成分无人知晓,但这话本里敢这么说,十有**指的就是步平康了。
小少爷闲不住了,撒开他三哥的手便兴冲冲地往外跑——步允在后头嘱咐他慢些,莫要踩坏了大姐新栽的花草。
话没说完,步唯就跑成了门外的一粒芝麻大小的影子。
步允无奈地看着他风风火火地离开,这才叹了口气。
小少年心思单纯,都有个闯荡江湖的大侠梦,更何况自家老爹还亲身经历过当大侠的滋味,步唯这般便也不难理解。
只是步允知道,这些话听听就好,等这小弟再长大一些,这大侠梦也必须消散了。
步家人不该有大侠梦。
武安侯也从不是什么大英雄。
步允咳嗽了两声,一旁有下人来提醒他,说老爷找。
体弱多病的三少爷直了直脊梁,用嶙峋的骨架子撑起空荡荡的衣袍,道:“知道了,这就去。”
仲夏时节蝉鸣绕耳,聒噪地绵延不绝。
步允最后回头看了眼步唯离开的方向,门外几棵老树郁郁葱葱,割碎了暖融融的夕阳,落了满地碎金般的影子。
他的唯弟,永远是那个自由且不知疲倦的人。
步允深深望着那里,在仆从又催促了一声后,才收敛了所有情绪,转头走向四方高墙垒起的宅邸之中。
阴凉的屋檐沉沉压下来,转眼就将他瘦削的身形吞噬了。
……
步府离着城西不远,步唯脚步轻快,不多时就将身后跟着的仆从甩丢了。
他跑出了汗,兴致勃勃地冲到说书人的摊前,对方已经将故事说至尾声了。
“且看那康大侠双刀如龙,霎时将十余山贼逼退,再一招秋风扫落叶……”
好在步唯耳朵好使,隔着些距离也听得一清二楚。
说书人正讲到康大侠平乱山匪一章,手中一把折扇武得虎虎生风,腔调抑扬顿挫好不精彩。
有个身穿蓝衣的公子哥偏头去问另一个头戴金色发冠的:“我听着那康大侠使的武器有些熟悉,莫不是武安侯家里藏着的那两把宝刀?”
那金色发冠的公子笑答:“何止那两把刀,这所谓的康大侠简直就是武安侯本人。”
“平定外患,逼退山匪,一身好武艺独步天下,可不是武安侯吗!”
步唯一字不差地听完了,还未来得及高兴,便忽然听到旁边一个身形肥硕的少年泼冷水:“逼退山匪?他步平康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山匪!”
步唯与那两个公子面色齐齐一变,却见那肥硕的少年冷哼着站起来,浑身上下丁零当啷全是些名贵玩意,活似个喘气儿的博古架。
“说的什么书,尽是些胡编乱造颠倒是非的玩意!”
他“唰”地一开折扇,满是倨傲地瞪了眼不远处的说书人:“再说这些混账东西,当心我砸了你的摊子!”
说书人猝不及防被他打断,再一细看,只见三两个人高马大的壮汉从那胖少年身后走出,登时吓得卡住了声音。周遭一众人瞧着这场面,也都三三两两缩着脖子逃开了,生怕被波及到。
“是吏部尚书的长子……”
“那个花钱和不要命了一样的周少爷?他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步唯冷冷地看着不远处的那人,心说今天真是晦气,回头得用艾草洗掉一层皮才是。
吏部尚书周祥长子周缜,步唯打小和他不对付。武安侯曾当众羞辱周祥为绣花枕头,战马打个响鼻他就能吓晕过去,这一句话可就牵连着两家人都不交好,尤其到了步唯这代,一个眼神对不上了都能打起来。
大丈夫忍天忍地,忍不得脑子有病的鸡犬鼠辈。步唯眼疾手快,当即将手边的茶杯掷了出去!
周缜正扬眉吐气地说着些胡话,未曾想那装满茶水的被子突然砸到了自己后脑勺上,当即惨叫一声,捂着脑袋瞪向身后——
步唯看着他身后两个壮汉黑着脸朝自己走来,心里头咚咚咚和擂战鼓似的,扬起脑袋居高临下地嘲讽道:“我还想哪来的硕鼠会说人话,原来是周家养的家鼠啊。”
周缜自然也认出了他,顶着满脑袋淅淅沥沥的茶汤气得不打一出来,立即呵道:“抓住他!给我抓住这混蛋!”
两个大汉当即冲上前来,而步唯轻盈盈一跃踏上桌面,抬脚便踹在了其中一个的脸上!
那壮汉痛呼一声向后跌去,掀翻了桌椅吓走了旁人,一时间劈里啪啦的好不热闹。
步唯哼笑道:“中看不中用,和你家主子一个德行。”
周缜火冒三丈,指着步唯便骂道:“混蛋步唯!你滚下来!敢砸你爷爷我……”
步唯回身躲过来捉拿自己的手,这种时候还笑着高声道:“我砸的是舌长三尺的长舌妖怪!周大少爷承认了?”
周缜大怒,道:“呸!山匪的儿子果然没好东西!”
这一句可惹着步唯了。
京城中谁不知道,要想惹武安侯生气最快捷的法子就是骂他一句“山匪”,这两个字就是禁区,碰一下都了不得。
步唯额上青筋一跳,心道今日是非要打上一场不可了。
只见他阴沉下脸色,身形伏低一瞬便冲向了周缜,速度之快竟是让两个围追堵截的壮汉反应不及!
周缜本就是个纸老虎,登时慌了神色,扭头就往人群里跑:“来人!来人!”
人群立马就乱了起来,你推我攘地沸沸扬扬,谁都怕被这敦实的肉球撞在身上。
而周缜话音未落,腰上顿觉一阵剧痛——只见步唯轻而易举地追上他肥胖的身形,一脚就踩在了他厚肉层层叠叠的腰上。
周缜怪叫一声,在地上打了个滚,身上的珠玉翡翠也落了满地。步唯哪肯罢休,攥紧拳头就朝着他白肉横生的脸上锤下去,只两拳就让周缜哭爹喊娘。
周遭百姓乱成一团,不少人喊着去报官,还有些认出了两人,生怕受到牵连埋头就走。步唯顾不得那么多,他最听不得别人叫他爹山匪,眼下非要把周缜揍成个猪头才解气。
他再度扬起拳,耳边却传来马蹄清脆的落地声。
与此同时,围观之人的惊呼同时传进了他耳朵里——
“宁王!是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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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鸣鸿化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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