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九曲红梅(四)

山中事里乱作一团,本来吃茶闲谈的百姓都奔逃了大半,几个跑腿打杂的都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桌椅被掀翻了四五张,还有满地碎了个稀烂的茶壶器皿,步闲庭老远就听见那些丁零当啷的动静了。

他心下有些稀奇,越十二嘴上没个把门的,可手底下极有分寸,能让他亲自动手,那就证明这回云山十二寨来的家伙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脚下加快步伐,从扶手上翻身一跃而下,落地时耳畔只听一阵破空之声——

步闲庭动作比头脑快,当即抬起闲庭刀抵挡,随着“噼咔”一声,上好的白瓷茶杯碎成了一地不值钱的废物。

步闲庭被那撞击的力道震得手臂有些发麻,破破烂烂的筋脉又被他赶鸭子上架。随即,只听一声闷响,越十二没好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你来做什么!回去!”

步闲庭这才看清眼前的惨状——两个人高马大的壮汉面朝下齐齐倒在地上,还有一个被越十二直接擒住了半边身子,正鬼哭狼嚎地求爷爷告奶奶,像只鲇鱼似的把桌面上的茶具扫落地到处都是。

反观这位山中事的楼主仅仅是脱下了碍事的外袍,三下五除二地就把几个人收拾地服服帖帖,倒显得拿剑跑下来的步闲庭不尴不尬的。

他怎么能忘了,这位越大楼主曾经也是叱咤江湖的大侠客啊。

步闲庭腹诽一句,露出个仓促的微笑后就打算回头找素茗算账,谁知那鬼哭狼嚎的壮汉立马认出了步闲庭,喊道:“步少主!步少主留步!”

步闲庭额角青筋一跳,越十二则毫不留情地卸了那家伙的肩膀:“嘴怎么那么多!”

那虎背熊腰的大汉又是惨叫一声,下一秒却忽然声泪俱下地冲步闲庭喊:“少主!救命啊!我、我活不成了!”

此话一出,本来还在心想谁是你家少主的步闲庭和越十二均是一愣——被莫名其妙扣了个杀人帽子的越十二表情几变,实在想不明白他哪一招是下死手了,可对方又接着说道:“我们要是、要是带不回少主,脑袋就别想保住了!”

步闲庭侧过头看他一眼,狗熊似的大男人哭得和小姑娘似的实在罕见,就连越十二也嫌他脑子有病一样撤手后退,不忘解释一句:“我可没打他脑袋啊。”

步闲庭叹了一声,将闲庭刀握紧又泄力,最终面无表情地跨过地上两个昏迷不醒的大家伙,走到对方面前。

“谁要杀你?”他问道。

那壮汉瑟缩一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不、不能说,说了也要掉脑袋。”

步闲庭“哦”了一声,接着道:“‘要是带不回少主脑袋就别想保住了’——这句话也是他教你说的?”

壮汉不吱声了,越十二则冷冷地“嘁”了一声,骂了一句“恶心”。

步闲庭沉默片刻,忽然浅淡地笑了下:“他很聪明,而且很了解我。”

“云山十二寨什么时候出了这号人物?我倒是蛮想见见的。”

越十二面色略沉,而那壮汉眼睛则亮了起来:“您的意思是……要跟我们回去了?”

步闲庭笑而不语,摆着一副听到笑话的表情瞧对方。

壮汉噎了片刻,也不敢多说了。

“叫他来见我。”步闲庭用刀鞘拍了拍对方的脸颊,“我答应和他见面了,这样行了吗?”

他俯下身,清冽得好像琉璃似的眼珠子直直盯着那壮汉,笑意浅淡地道:“还是说……我替他动手,把你脑袋削下来?”

那壮汉精通一个见好就收的道理,当即把头摇成拨浪鼓。越十二翻了个白眼,然后将对方软塌塌的胳膊接上了。

“灵芽。”步闲庭将躲在一旁的灵芽唤来,“清点一下都砸碎了什么,报个总数给他们。”

——虽然说大部分都是越十二动手时砸烂的吧。

灵芽“诶”了一声,摸来账簿就开始逐一清点,步闲庭对越十二点了下头,便打算先行离开清净去。

越十二却叫住了他,意味深长地道:“手上的东西,哪来的?”

步闲庭脚下一顿,越十二便瞧出了端倪:“前些日子不是折了吗?怎么着,你那小郎君又给你修好了?”

步闲庭回以皮笑肉不笑:“楼主智勇双全,不需要步某解释吧。”

越十二高抬贵脚踹了两下那蜷缩起来的壮汉,对方立马心领神会地滚到听不到二人谈话的地方去了。而后,越大楼主神色少有地正经,道:“掷春殿,云山十二寨,还有先前半死不活的那个嵇尧,最近你惹来不少人。”

“步闲庭,我能护你这么多年,但没法护你一辈子——这三方势力随便来一个我这山中事便会被轻而易举砸烂,到时候只能卷铺盖逃命了。”

步闲庭神色微沉,嘴上却胡侃道:“楼主放心,到时候我一定往反方向跑,不给山中事添麻烦。”

越十二嘴角一抽,当即“呸”了一声:“我他娘的说的是那回事吗!?”

“我不拦你和旁人通讯往来,也不多过问你先前的事情。”他没好气地道,“越十二答应了要保你在山中事的一方安稳,就肯定要做到。”

他这同抱怨一般的语气实在和话中意味格格不入,步闲庭不由得失笑道:“越楼主一言九鼎,信守承诺,步某佩服。”

越十二道:“滚蛋,少奉承我。我想说的是——我到底是个人,不是什么神仙精怪,还有山中事一整个楼要养,希望你垂玉品香客垂怜垂怜,别再给我整出什么幺蛾子了。”

他指指步闲庭,又指指地上那两个昏迷不醒的家伙:“我不晓得你为什么要顺着这群人的意思,不过你步闲庭脑袋里向来都是些怪东西。只一点,你什么时候要见他们,去哪里见他们,都一一同我说明白了。”

步闲庭顺着他的话道:“好好好,我怎么不知越大楼主还喜欢给我当娘的?”

见他又没个正经模样,越十二当即骂了两个“滚蛋”。

步闲庭朝他明朗一笑,果不其然又招来了对方的一顿臭骂,而后顶着越十二一句“少来我面前招嫌”笑眼弯弯地回了自己屋中。

屋门阖上的一瞬,他脸上的笑意便散了个一干二净。

手中的闲庭刀有千斤重,步闲庭几乎握不住。

冬日的寒气又要侵蚀了他,空荡荡的屋中没有任何响动,坟冢似的将他悄无声息地埋葬在里头。

但有些人,有些事情不允许步闲庭死,不容他缄默此生。

越十二说得不错,步闲庭无论在哪,都是个最大的不安因素。

他将闲庭刀拔出鞘,锋芒毕露的刀刃毫不吝啬地将寒芒照进了步闲庭的瞳孔中——这是一把好刀,任何人见了都会说一句好刀。

它叫闲庭刀,原先并不属于步闲庭,甚至步闲庭这个名字都是由这把刀赋予的。

步闲庭是如此,庄客离亦是如此。

他靠着门,下意识地低声喃喃道:“客离闲庭后……”

记忆中的一角静悄悄地松动了,少年的声音从很远的过去传来,还带着青涩且鲜活的稚气——

“……鹊起枭鸣时。”

步闲庭猛地闭上眼,将刀“唰”地收回鞘中。

他忽然想见庄客离了。

这感觉来得猝不及防,步闲庭深吸一口气才稳住心神,三两步将自己和闲庭刀一起摔进被褥里。

越十二的告诫并非无足轻重,那亦是步闲庭现在最头疼的事情。

当年他半死不活地被越十二捡回来时,对方就说过会保他过一方平稳日子,但不意味着步闲庭就能当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白眼狼。

按照越十二自己的说法,多年前他初涉江湖时步闲庭的亲爹曾救他于水火,天大的救命之恩越十二记了许多年,不想去找他爹报恩前先遇到了一个垂死挣扎的步闲庭。

他记得那日乌云蔽日,阴沉沉地来者不善。

步闲庭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久。他身后逶迤了一路红梅似的血迹,其源头追寻到目光不能及的远方。

他手里抓着一把断刀,浑身狼藉地走在荒芜一人的小径上,每走一步周身骨节便发出难听的悲鸣声。

那种绵延的,不绝的,丝丝缕缕从骨缝中渗进来的凉气撕咬着步闲庭所有的感官——不知从多久前开始,不知到多久后停止,他能感觉到的只有近乎疼痛的凉意。

曲信江说他大概是自那之后就落下了病根,再热的三伏暑天都是手脚冰凉。

其实被越十二捡回来的事情,步闲庭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他有意去模糊那段时日的记忆,现如今已经能轻车熟路地揭页翻篇。

他本来以为自己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消磨这些嶙峋的疤痕,结果只用了七年。

七年。

大概真是和这个数字犯冲吧。

步闲庭把脸埋进冰凉的被褥里,心底粗略盘算一番,恍然发觉距离他离家已经足足十四年有余了。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扬言要做大英雄的少年,早就死在了七年前的刀口之下。而现如今留下的,只有一个苟延残喘,余生再见不得光的废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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