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十二寨是一个销声匿迹多年的江湖组织,往昔对外宣称自己行侠仗义,与朝堂命官交好——可实际上就是一群山匪,套了个官家的名号占山为营。
至于那位与他们交好的朝廷命官,到现在也是旁人讳莫如深的名号。
庄客离走后第三天,他们就找上了步闲庭。
彼时越十二正在同他抱怨嵇尧那要人命的颓丧性子,见着楼底下走进来的三个人之后立马噤声了,反手就推着步闲庭往屋里走。
“大过年的还阴魂不散。”他低声抱怨着,朝一旁侍候的灵芽递了个眼神,灵芽立即会意,绷着一张小脸就下楼对付人去了。
不过步闲庭这回走得有些慢,甚至还有闲心回头看一眼楼下那三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道:“他们来寻我的次数是不是变多了?”
越十二听出来他的弦外之音,当即上手敲了他脑袋一下:“别自找麻烦!回屋去。”
步闲庭装模作样地“哎哟”一声,边说着“反正都要会上一会”边顺着他的意思走到屋里,待越十二顶着一头官司离开后,便又起身去了另一间——嵇尧的屋子里。
自从那日三人对峙之后,嵇尧每天都丢了魂似的浑浑度日,越十二也只当他是同意了步闲庭的提案,暂且把人安置在了山中事里。好在垂玉品香客还算是信守承诺,成功以一己之力保下了一个本该被埋进土里的密探,在那之后再也没有掷春殿的人来找麻烦,权当嵇尧这号人已经死了。
他现如今清醒的时候有三分之二都在发愣,按照顾的小茶童的说法,夜里还总是做噩梦,每每从睡梦中惊醒时都是汗如雨下。
步闲庭觉得这太正常不过,只消再几个月,他便能恢复了。
毕竟这种事他自己也有刻骨铭心的体会。
他去时嵇尧正躺在床上,两眼放空地盯着桌案上放凉了的茶水发呆,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屋里还多了一号人。
步闲庭不与他见外,拖了椅子过来就坐在上头,道:“我有些事要问你。”
嵇尧反应了片刻,才木讷地扭头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事到如今你还来做什么”。
步闲庭道:“和你之前的老东家有关的。”
嵇尧:“……你先前不是说要我放弃身前之事了吗,怎么自己还跑来问这些。”
步闲庭露出个理所当然且人畜无害的微笑:“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况且你也没给我过准信儿,现在不该是你强行被留在这山中事了吗?”
嵇尧没应声,默默移开视线了。
步闲庭心里清楚,他们这种一根筋的人要是打定主意走——或者打定主意不想活了——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既然眼前的少年人还生无可恋地躺在自己面前,就代表对方多少还是想保住这条命的。
保住这条命做什么,步闲庭甚至都不需要深思熟虑,就能知道十有**是攒着劲儿要去找掷春殿复仇的。
少年人虽然一句话不说,但毕竟涉世未深,心里想的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我不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我不会给你满意的答案的……”嵇尧说着,边瞟了一眼步闲庭,视线却突然黏在他身上不动了。
步闲庭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腰间——那里正挂着昭示垂玉品香客身份的玉佩。
他心里“哦”了一声,手指有意在那枚造型奇特的玉佩上滑了一圈,意味深长道:“眼熟?”
下一秒,只见嵇尧瞬间从床上弹起来,床板登时发出一声难听的“吱呀”声。
他像只炸了毛的小兽一样目露凶光地盯着步闲庭,全然不见先前半死不活的模样。
那枚玉佩成了引信,一路把嵇尧的脑袋都要引燃了。
“你是谁。”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发出近乎威慑的动静。“那枚玉佩哪来的?”
屋内的氛围登时变得有些剑拔弩张起来,而如同猎物般被盯上的步闲庭只是慢悠悠地换了个坐姿,稍歪了脑袋看着如临大敌的年轻人。
“年纪不大,心思倒挺多。”他心平气和地说道,“想太多不是什么好事,容易折寿。”
嵇尧低喊了一句:“你到底是谁!”
“我见过那块玉佩。”他死死盯着步闲庭腰间的玉佩,从喉管挤压出来的声音又低又哑,连说一个字都变得异常艰难。
“那个白色面具的人……那个掷春殿的人,他身上也有一块!”
他看上去简直要崩溃了,浑身上下难以察觉地颤抖着——方才还信誓旦旦说可以保住自己的救命恩人转眼站到了对立面,这论谁都承受不住。
步闲庭手指一翻,将腰上的玉佩取下了来。
“我应该再加一句,记性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他脸上的笑容很轻,提着玉佩在嵇尧眼前晃了晃,“要不我把你打晕了,就当没见过这东西?”
这种时候的插科打诨实在是不合时宜,嵇尧都被钉死在原地了似的,步闲庭想起来曲先生前些日子的警告,只得就此作罢。
于是他重新坐成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说道:“我不会杀你,和他们也不是一伙的。”
见嵇尧还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只能再次保证道:“倒不如说……我和那个戴白面具的家伙有些私人仇怨。我既没过问你的过去,你也不要再打听我的事情。”
嵇尧还是不肯全然相信他的模样,步闲庭也只能摆出一副言尽于此的表情,等着他自己消化完再说事。
几分钟后,年轻人像是终于支撑不住了似的,“扑通”一声倒回被褥里。
步闲庭笑笑,道:“既来了山中事,便要有基本的信任才是。”
嵇尧疲惫地看了眼他,又烦心地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若非有些背景身份,眼前这家伙也不可能从掷春殿手里保下自己——嵇尧彻底接受了这个事实后,那种从心底里窜起的无力感又深重了一层。
步闲庭有一下没一下地掂着手中的玉佩,脸上并没有太多的神情,可眼睛里却像是蓄了一汪寒潭,隐约间有些不近人情的深邃。
好半晌,嵇尧才身心俱疲地主动问他:“你要问什么?”
步闲庭道:“太后与罗氏一脉,现在还是同多年前一样权倾朝野为所欲为吗?”
嵇尧猛地抬头看他,着实被这大逆不道的话吓了一跳,瞪大眼睛反问道:“……什么?”
步闲庭略略一笑:“我久离京城,不知朝堂中事,好容易来了个知晓些许秘辛的人,这不得好好问问才是。”
他稍微前倾了些身子,问道:“太后娘娘让你们调查的对象中……有没有云山十二寨?”
听到这个名字,嵇尧的瞳孔显而易见地缩了缩,有些警惕地看着步闲庭。
“看上去是有了。”步闲庭捕捉到了他脸上微小的表情,“查出来什么了吗?”
嵇尧沉默了片刻,大抵是觉得查出来的东西也没什么价值,便道:“没有,所有信息都被封锁了,我们查不到。”
“太后也查不到?”步闲庭挑起一边眉毛,“那看起来……陛下这些年可是长进不少啊。”
嵇尧看他,步闲庭不等他说话又接着问道:“眼下罗大将军还是像往常那般如日中天吗?”
嵇尧:“如日中天……谈不上,皇帝那边提拔了好多寒门武将,大将军很少受重用了。”
他顿了下,终究还是问道:“这些事情你都不知道吗?京城里可是人尽皆知的。”
步闲庭露出个暧昧不清的微笑:“我说了,我久居泠江畔,离京城太远,哪里晓得这些事情。”
嵇尧心说菩泠江距离京城也没有远到这种程度,况且就算是听听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大抵也能明了个一二三,眼下对方这种态度……反倒是像有意避开这些事情似的。
不过他清楚,就算是问,这个狐狸一样的男人也不会给自己答案的。
步闲庭道:“说起来,还未曾自我介绍过。你唤我步闲庭就好,要是赏脸,就同旁人一样叫一声步公子便是。”
——步闲庭。
这个名字在嵇尧脑海里飞快掠过一瞬,似乎有些熟悉,但细细想来却怎么也寻不到熟悉感的源头。
他皱了皱眉,刚想细问些什么时忽然只听门外有人大喊:
“公子!公子!下面要打起来了!”
屋内二人面色齐变,步闲庭立马去将门打开,唤道:“素茗。”
素茗正没头苍蝇似的乱转着找自家公子,见着人之后“哇”一声扑到他怀里,语无伦次地说:“楼主他们、下面快打起来了!灵芽叫我来的,公子你、你快去看看……”
越十二要动手?
步闲庭拍了拍素茗的背,尽量温和道;“和谁打起来了?”
素茗吸了下鼻子,说:“三个男的,不认识是谁,长得虎背熊腰的。”
多半是云山十二寨的人了。步闲庭心中沉了沉,按理说这种场合自己不该出面的,只是云山十二寨的人虽说是纠缠不休,但到动手这地步还是头一遭,若是再放任下去……
他低低“啧”了一声,反手将素茗推进嵇尧屋里:“照看好他,我去去就回。”
素茗“诶”了一声,话还来不及说就被关进了屋子里,同嵇尧面面相觑。步闲庭正准备向下走,可顿了片刻后还是转头去将昨日里庄客离带来的闲庭刀取来了。
他抓着冰凉的刀柄,深深吸了一口气,如同和往昔好友叙旧般道:
“这么多年……我可不想让你再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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