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尧的身份太过于奇怪,太后她老人家实在没必要专程派一队人马跑来泠江畔这个小地方来大动干戈——除非她拿捏了什么把柄。
当今圣上宽厚仁和,恭孝太后,旁人看来是一片天伦和乐。可在朝年久些的老臣都知晓这二人不对付,特别是初登基的那几年,圣上年幼,势单力薄,太后身在后宫没少把持前朝大局,加之当朝罗大将军是太后的亲弟弟,这罗家一脉可谓是呼风唤雨。待到圣上想要收回大权时,早就踟蹰难行了。
步闲庭清楚这其中的秘辛,更清楚龙椅上的那位宽和表象下的内里是个什么杀人不见血的怪物,在推断出嵇尧身份后便确信了这其中的前因后果。
齐府奉命暗中铸造兵器以助皇帝韬光养晦,而皇帝亦对齐老爷受贿买官之事视而不见,直到事情传到太后耳朵里,罗氏一脉派人牵来调查事情真伪……然后便让掷春殿截了胡。
“掷春殿是陛下手中最利的一把刀——与其被罗氏发现,倒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步闲庭抽回自己的手,目光扫过桌上的闲庭刀。“或者说……皇上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齐家活着。”
知晓这么多秘密,齐老爷又怎么能活着。
“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还能借此将齐老爷这些年私吞的银两一齐收回手里……陛下还是如往常那样精明啊。”
他忽地抽出闲庭刀,一个眨眼的功夫便将刀刃抵在了庄客离颈侧!
庄客离眼皮都没动一下,静静地看着他。
他手中的刀依旧没有出鞘,冰凉的刀鞘不知何时已经点在了步闲庭心口,甚至比步闲庭抽刀的速度还要快。
步闲庭冷冷地看向庄客离,闲庭刀往他颈侧薄薄的血肉里推进几分:“那个小子我保了,叫掷春殿的人滚蛋。”
庄客离面不改色道:“我收到的命令是杀无赦,不留活口。”
步闲庭冷笑一声:“你收到的命令还有杀死闲庭刀,动手啊。”
庄客离格外无辜地道:“前几日你自己说的——闲庭刀已经死了。”
步闲庭:“……”
他未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被庄客离将一军,脸上颇有些挂不住,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庄客离便也陪着他安静,透过昏暗的烛光静静瞧着眼前人。
好半晌,他才道:“你瘦了。”
步闲庭张张嘴,又闭上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庄客离。
“你那天不该用武的。”庄客离稍稍偏离了些许那削铁如泥的刀刃,仿佛是确信步闲庭不会动手似的绕过桌子来到他面前。“你唤我,我一定会来。”
而事实是,步闲庭确实不会动手,他们该死地心有灵犀。
步闲庭举着刀,维持着自己一触即破的色厉内荏,道:“别岔开话题,那小子你们别想带走,他要全须全尾地留在我这儿……”
“好。”
他话音未落,庄客离便答应了,那速度甚至让步闲庭都没反应过来。
“你……”步闲庭噎了一下,满腹狐疑地盯着庄客离,“掷春殿那边怎么办?”
庄客离垂眸看他:“你只需要做你想做的。”
步闲庭没吱声,似乎想从庄客离的眼睛里探寻出一丝一毫的敷衍与蒙骗。可眼前人那双漆黑到近乎死寂的瞳孔里察觉不到任何情感,他就像个瓷娃娃,瞳仁边缘一圈圈反射出烛火的光晕。
他觉得心跳莫名有些快,那几个字像锥子凿进了胸口薄薄的一层血肉里,崩裂开几丝缝隙,里面滚烫的血液就要喷发出来。
叫人不舒服。
步闲庭想说你从前可不会这样,想调侃他怎得学会了变通,可满肚子冷嘲热讽的话到了嘴边都偃旗息鼓。他凝视着庄客离,轻轻吸了一口气。
“你若是当年也这般答复我……便好了。”
——真的……叫他很不舒服。
随着这句轻飘飘的话,他手中的价值连城的闲庭刀被随手抛在了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庄客离稍稍向后一仰,躲过了步闲庭挥来的拳头,同时伸出手去护住他有些发颤的腰身。
步闲庭冷着一张脸,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不知是因愤怒还是别的什么而冲昏了头脑——见一拳不中后他立马改为攥紧对方的衣襟,几乎是低哑地说道:“你当年为何不像这般答复我?”
庄客离不声不响,依着他的力道步步后退,最后被按倒在冷冰冰的床榻上。掷春殿位高权重的枭翎如今命门暴露,毫不设防的模样极其罕见——可压在他身上的人只是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襟,用颤抖且不甘的声音一遍遍地问他:
“你当年为何不这样答复我?”
那句话里蕴含了太多东西——愤怒、疑惑、委屈……这些情绪乱七八糟地杂糅在一起,叫庄客离看不出步闲庭脸上的表情。
他仿佛是在问,你凭什么就这样轻易地改变了。
庄客离伸出手去,撩开他垂在面颊一侧的碎发,不发一言地注视着步闲庭清冽的眼睛。
他长得很好看,眼尾稍挑,一颗不浓不淡的小痣缀在眼角,不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步闲庭背对着昏昏沉沉的烛火,用很轻的声音说道:
“庄惟,我恨死你了。”
“我恨死你了……”
庄客离不声不响,伸手去搁在了对方的后颈上,用不了几分力气就把步闲庭按到了自己怀里。
这很奇怪,步闲庭脑袋抵着他的肩膀时想着,在猛烈的情绪之外还有另一个冷眼旁观的自己漠然地看着这一切——每次挨上庄客离,他引以为傲的自持力便溃不成军。
他会对着庄客离发疯,会对着庄客离胡来,而那人也只是毫无怨言的照单全收。
步闲庭不知道这其中有几成是他对曾经给自己留下伤疤的补偿,或许还有几成往日情分的安慰,但每每像这样一拳打在棉花里时,那种苦涩的无力感总会攫紧他的心脏。
于是他只能继续死死地攥着庄客离的衣襟,鼻尖掠过是再熟悉不过的肃杀的血腥气。
“我恨死你了,庄惟。”
庄客离说:“我知道。”
步闲庭几乎是一整个人都被他圈在了怀里,等到那股没来由的崩陷的情绪退潮时,疲惫与虚无逐渐喧宾夺主。
他察觉到庄客离正有意识地控制呼吸的幅度,像是怕惊扰了自己。步闲庭突然没了力气,骨节发白的手指也松开了饱受摧残的衣襟,他大概是想起了往日里庄客离也曾经给过他许多次这样的拥抱,在每个阴冷的深夜,在每场鬼门关外的徘徊后。
茶楼外头热闹,临近年关时哪怕出了天大的乱子也挡不住街上喜庆的吵嚷声,步闲庭听越十二提起过,说今夜还有烟花看。
他素来不喜欢烟花,看到那东西时总觉得要被灼伤了眼睛。
庄客离动了动,想起身,然后又被步闲庭压了回去——他撑起身子来俯视庄客离,耳边恰到好处地响起烟花炸裂的声响。
“砰”的一声,还夹杂着垂髫稚子兴高采烈的欢呼。
步闲庭手臂有些颤抖,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小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也是来自一个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日子。
“你走罢。”垂玉品香客的表情变回了往日那种轻飘飘的模样,“我要休息了。”
庄客离道:“你要插手这件事吗?”
步闲庭道:“与你无关,掷春殿枭翎还没闲到来管我一个废人吧?”
庄客离忽然浅浅地笑了下,道:“不,我不会阻止你——相反,我很高兴看到你愿意插手。”
步闲庭眉心压低几分:“脑子被打坏了?说的什么胡话。”
庄客离坦坦荡荡地看向步闲庭,瞳孔中像是燃起了某种不知名的火焰,说道:“你可以当作是我的私心,我更喜欢看到你这样……鲜活的样子。”
步闲庭:“……”
他干脆利落地从床榻上起身,扔给庄客离一句:“果然还是脑袋被打坏了。”
“步唯。”身后的庄客离突然叫了他一声,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号时步闲庭不由得顿了一下,随即心不甘情不愿地扭头看他。
“远离云山十二寨。”庄客离在床榻上坐直了,“不要和他们有任何牵扯。”
这已经是近乎明示了。
步闲庭神色微微一变,顺着他的话道:“云山十二寨最近又有什么活动了?”
这番庄客离不答话了,步闲庭知晓这问题触及到了掷春殿的内部信息,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庄惟,你变了不少,从前可是绝不会对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庄客离看着他,道:“我从前是什么样的?”
步闲庭半倚在桌子上,道:“巴不得把整条命都献给掷春殿,要是有必要我相信你绝对会身先士卒以一己之力换整个掷春殿安稳。”
他不怎么真情实意地笑笑:“在所有人和掷春殿之间,你绝对会选择掷春殿。”
庄客离听着,并没有否认。
步闲庭问他:“现在呢?如果让你选,你会选择什么?”
——这是一个两人都心知肚明的答案。
庄客离静静地注视着步闲庭,丁点的豆花烛火根本照不亮他漆黑的眼珠子,这个人大半都藏匿在阴影中,就像只伺机而动的夜枭,亮出爪牙时就要一击毙命。
“掷春殿。”
他凝视着步闲庭,这般说道。
步闲庭的肩膀垮下去一点,笑着说:“是的,这才是我认识的庄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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