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曲红梅(一)

结果,嵇尧当天也没给步闲庭一个答复,在他臂弯里直接哭晕了过去。

曲信江皱着眉抱怨了二人几句,就一手一个把他们推出去了,并下了禁令两日之内不许接近。

步闲庭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刚准备走时后衣领就被越十二薅住了。忍了许久的越大楼主几乎是狞笑着问他:“步公子解释一下?”

步闲庭心知逃不过,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发现嵇尧的始末——越十二脸色时越来越黑,到最后都能拿去烧炭了。

眼见着他要发作,步闲庭眼疾手快地向后一撤:“我真能保住他,不会牵扯到山中事的。”

越十二瞪他一眼:“你保他,那谁来保你?到头来还不是我的事!”

他抬手指着步闲庭的鼻子“你”了几声,说不出来个一二三,到头来怄气地甩了下衣袖道:“那小子现在也是废人一个了,他若当真心甘情愿隐姓埋名,往后日子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怕就怕身后还有牵绊……”

步闲庭道:“太后多疑,不会让他们这种线人死士与旁人有过多的牵连,他多半也是个孤儿,这点不用担心。”

越十二道:“你倒是清楚——那他们这几人都死在了泠江畔,太后那边不是更会起疑心吗?到时候再派人来怎么办?”

步闲庭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在越十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同时道:“她不会派人来的,已经有人先她一步了。”

……

越十二本以为步闲庭是在胡诌,结果当天下午就收到了一条大消息。

泠江畔中知名的包打听早早将消息带到了邻里街坊:“听闻那齐老爷暗地里私铸官银,这几年来受贿买官干了不少掉脑袋的事。谁知昨日一场大火直接把家底都给烧出来了,不然天知道他还要干出来些什么事呢。”

山中事里聚了不少人,跑堂的歇脚的都凑在一桌,你一言我一语地掰扯些听来的传闻。自齐府大火之后,官府便快马加班地把所有人的遣散了,里三层外三层将烧成废墟的府邸围了个严实,不出半日,这齐老爷大逆不道的言语就风传了出来。

而短短不到十日,京城那边便一纸定罪书传了下来,将齐府私造官银的罪名拍板定案——这风波一出,便再少有人在意那天夜里离奇的大火究竟从何而起,全都当作是老天有眼,罚这齐家人不得安生。

彼时步闲庭正在那小小的花园后屋里与那个小疯子两厢对坐——小疯子看着墙角发呆,他看着小疯子出神。

他刚点了那小疯子的几个穴道,不然对方见了自己必定要扑上来撕咬。步闲庭定定地坐了一阵,随后垂下脑袋叹了两声。

“我到底还是没管他。”他喃喃自语道,也像是在说给对面那个痴傻的人,“我本是可以拦住他的,可我……还是不敢。”

“我拉不回来他了。”步闲庭顿了良久,两只冰凉的手覆在脸上。“我拉不回来他了。”

那小疯子没有什么反应——意料之中的。

步闲庭一个人又坐了一会儿,便沉默着起身离开。

他救不了任何人。

曲信江等在外面,拎着药箱静静等他,见着人出来后向屋内瞧了一眼:“状态还好吗?”

步闲庭道:“没什么大事,劳烦曲先生跑一趟了。”

曲信江笑着说:“哪里的话,我此番来主要还是看你的——冬日天寒,你身子骨又比不得从前,应当好好调养着才是。”

步闲庭浅笑着谢他,又问道:“嵇尧如何了?还是照常不愿出门吗?”

曲信江叹道:“心魔难消,我能医得好他身上的伤,医不好心里的。这种事情步公子更有经验,也不消我多说什么了。”

步闲庭笑而不答,岔开话题道:“有关那疫病的药方子,曲先生可有什么打算了?”

曲信江道:“依公子所言,鹭州是最有可能找到那株草药的地方了,我想着过几日雪化后再去寻上一番,或许开春时会有些眉目。”

步闲庭道:“事情过去太多年,步某也记不清许多了,惭愧帮不上先生些什么。”

曲信江笑道:“步公子这是哪里的话,你已经帮了大忙了。只有一件事需牢记着——万不可轻易动用气劲,现在公子的身子可经不起胡来,否则又要在床榻上难受好些日子了。”

步闲庭知晓他这是在暗指自己当晚在齐府里用武的事情,笑着连说了三个“不敢”。

二人沿着小径慢慢走着,到一处无人的安静地时,曲信江忽地看向步闲庭,压低声音道:“步公子,齐府走水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步闲庭略略停下脚步,颇为意外地回看向眼前这个面色凝重的中年人。

论理,曲信江是不会对这些事多过问些什么的——他活了这么多年岁,自然清楚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像这般莽撞地抛个问题出来的举止实在不像是他会做的。

于是暗自思忖曲先生是不是被夺舍了的步闲庭斟酌着答道:“官府那边不是有结果了吗?大概是某个粗心的下人没看好烛火……”

“步公子。”曲信江叹了声,“我去看过齐家的大少爷和府内的尸身,你觉得这些事情骗得过我吗?”

步闲庭脸上的笑多了两份模糊的危险:“曲先生医术高超,步某自然不敢小瞧。”

曲信江移开视线,望向遥遥一枝盛开的红梅,道:“泠江畔素来安稳,也算是鄙人的第二个故乡。步公子与越楼主性情爽快,为人正直,亦是我心里亲近的人——哪怕是作为年长者厚脸皮说一句,我不想看到你二人陷入危险的境地。”

“你身上那些旧伤……绝不是什么行走江湖时会留下的。”曲信江说得很认真,步闲庭也少见地不去插科打诨些什么,静静地听他说着。

“我不会去问你过去发生了些什么,更不会多嘴多舌。只是……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不想泠江畔掀起风波,更不想再见着你之后再涉足些什么危险的境地。”曲信江再度看向步闲庭,眼角堆积了岁月的细纹,他张张嘴,思索了几秒后还是下定决心问道:“步公子,你告诉我,齐府走水那日……你到底去哪里了?”

步闲庭:“……”

他手心里快要痊愈的刀伤忽然细细密密地刺痛起来,惹得人不由自主地将衣袖下的手指收握成拳。

曲信江大抵是真情实意不想看着自己出事。

他来泠江畔近七年,数不清被眼前这位中年人搭救过多少次,或许在对方眼里,自己早就成了一个不肯消停的晚辈了。

曲信江医者仁心,大半辈子没什么坏心眼,为了一株不知真假的草药都能奔波数月,面对着这种人——更何况还是对自己有大恩的人——步闲庭没法硬下心肠来。

于是他长出了一口气,道:“曲先生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得到答复后,曲信江神色变了变,低压着眉头喃喃道:“果然,果然,还好你出来了,不然被困在火场里可就坏了……”

步闲庭打断他:“曲先生,知道这些便足够了,可别再去别处打听了。”

曲信江颇为疑惑地看着他,步闲庭略微收敛了神情,道:“这之后牵扯太多,步某也不想看到曲先生被卷进危险的境地中去。”

步闲庭少有这般认真的时候,曲信江自然知晓其中的百般纠葛,于是忧心忡忡地应下了。而后步闲庭便重新恢复了平日里的笑意,道:“这么多年,曲先生对步某百般照顾,这份恩情是如何都还不上的。”

曲信江笑着摇摇头:“哪里需要偿还什么恩情,行医四方本便是职责所在。”

步闲庭郑重道:“曲先生这么讲,步某却不该这么想。知恩图报方才为正人君子,方才曲先生夸赞步某性情爽快,那便要担得起这几个字才是。”

虽然那句为人正直……步闲庭不觉得任何一个字该放在自己身上。

“若是曲先生不嫌弃,往后唤我为闲庭便可,步公子这一称呼实在是生分了。”

曲信江愣了一瞬,随即便眉眼带笑地应道:“好,那闲庭往后也要多注意着自己才是。”

步闲庭含笑应了,可宽大袖摆下握成拳的手指迟迟未曾松开。

……

那天晚上,庄客离便带着铸好的闲庭刀来了。

步闲庭屋里没有熄灯,屋外也照例燃着一支蜡烛,庄客离来时那蜡烛正好燃了一半,在寒夜里明明灭灭。

带着一身凉意的人推开屋门,一眼看到了披着外衣坐在烛光中的步闲庭——步闲庭只懒懒给了他一个视线,便继续将视线搁在自己掌心结痂的伤口上。

“你事情办完了。”他缓缓道,话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庄客离将闲庭剑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低声“嗯”了一句。

“齐家私造兵器一事,是皇上的主意?”步闲庭不与他弯弯绕绕,近乎是单刀直入地问庄客离,“杀人灭口,也是皇上的主意?”

庄客离没有答话,只是抓起他受伤的那只手,问道:“恢复得怎么样?”

步闲庭顺着他抬起一侧手臂,衣摆滑落堆积下来,露出小臂上那道长而狰狞的疤痕——他手臂上的伤疤不少,但这道永远是最显眼也最可怕的一条。

“我在齐府里发现了一些不该在那里出现的矿石。”步闲庭的声音冷下去几分,“还有那些进了齐府就再也没出来的劳工,官府过于奇怪的态度——你猜猜看我弄明白了什么?”

庄客离忽然看向他,道:“你见过他了。”

这个“他”不用多想,便知道指的是嵇尧了。

步闲庭学着庄客离,亦是笑着不答话。

于是庄客离一手撑着桌面向下俯身,另一只手顺着步闲庭的手腕滑到他小臂上那道长长的疤痕上面,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你要插手吗?”庄客离直视着步闲庭的瞳孔,那双漂亮且通透的眼珠子如今再难见到活泛的神色。

步闲庭与他对视着,无视了这有些旖旎的动作,道:“我只是想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既然都波及到了太后,那答案就只剩下一个了。”

“让齐府暗地里铸造兵器的是皇帝,到头来杀人灭口的……也是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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