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府走水的事情果不其然惊动了整个泠江畔,在官府那边查出个一二三之前少不得成了百姓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过……官府那边高低也查不出来个什么了。
步闲庭不发一言地坐在窗边,听着两个小童饶有兴趣地聊齐府的事情,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外头的白雪化成灰色的雪泥。
“听说齐家的大少爷还留着口气。”素茗嘴皮子翻得飞快,“不过人已经被吓傻了,现在半个字都不会说,被官府那边好生照看着呢……”
照看。
步闲庭琢磨着这两个字,然后懒懒勾起一丝冷笑。
有人敲了敲门,说是曲先生来了。
素茗飞快把人请了进来,抓着步闲庭那狰狞狼狈的手就给对方看:“先生你快瞧瞧!严不严重?公子往后还能不能抓笔了?”
步闲庭被他扯地“诶”了一声,堪堪在椅子上坐稳了。
“又是去哪里胡闹了?”曲信江接过他的手来端详一番,被那骇人的景象愁得蹙起眉来,“伤口这么深……还好事先处理了一番,不然就麻烦了。”
步闲庭模糊不清地应付他,给灵芽使了个眼色,对方便心领神会地拽着素茗离开了。
直到屋中只剩下两个人,曲信江便开门见山地道:“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那个捡回来的家伙呢?”步闲庭没回答他,反而有些凝重地问道:“他醒了吗?”
曲信江边处理他手上狰狞的伤口边答道:“昏一阵醒一阵,他伤太重了,至少还要躺上十天半月才行。”
步闲庭看地瞅着自己手心处黑红的血块被挑开,低声道:“躺不得了。”
曲信江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步闲庭道:“我要是强行把他薅起来会有什么下场?”
曲信江无奈地叹了一声:“我会本着医者的原则骂你两句。”
步闲庭笑笑:“可曲先生不会骂人。”
曲信江没答话,三下五除二处理好了他的伤口,又嘱咐了两句近几日别沾水之类的话,临走时才略略压低眉头,担忧道:“别做太过火,他现在离死也只差一步了。”
步闲庭朝他露出个“你放心”的笑来。
……
既然答应了曲先生,步闲庭便无法按着之前说的直接把人扔山中事外面,他拽着满脸不耐烦的越十二到了那倒霉蛋歇息的后屋里,美其名曰“不敢对楼主有半分隐瞒”。
越十二损他,说身前身后瞒的事情够多了,到也不差这一桩。
步闲庭不置可否,并拢两指在床上昏睡的人身上连点两个穴道,直接把人从周公那里拉扯回来了。
那倒霉蛋大梦初醒,两眼发楞地看着床边明显就不怀好意的步闲庭,格外迷茫地眨了下眼。
“初次见面。”步闲庭面无表情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现在有些事情要问你。”
对方呆了好一会儿,步闲庭倒也有那个闲情逸致去等他发完愣,然后说道:“你是不是京城来的?”
越十二:“……你倒是真直接。”
提起京城,那人似乎猛地惊醒了,看向二人的视线中都带了不少警惕。
“你又不是哑了,说话。”步闲庭说道,“或者我帮你说——太后派你来泠江畔来调查齐府,结果你半道被人截胡了。”
越十二和床上躺着的人一起瞪大眼,看热闹的表情“嘎嘣”一声裂了。
“太后?”他木然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仿佛咀嚼不出它的意思似的,然后在某一刻脑袋突然搭上了弦:“太后!?”
可怜越大楼主脆弱的神经三番五次经历摧残,前脚扯上掷春殿后脚扯上太后,简直要被气得七窍离体了。
“怎么还有太后的事!”越十二差点就要上手把步闲庭摇散架了,“哪里来的太后的事!”
步闲庭“嘘”了他一声,“没必要咋咋呼呼的,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吗。”
越十二被他噎地一口气堵在心口,觉着自己要比床上这位还要先一步去见阎王了。
床上躺着的倒霉蛋嘴皮子终于动了动,沙哑地说:“你……”
步闲庭环臂俯视他,意味深长地道:“掷春殿的人现在盯着呢。”
掷春殿——这三个字一出来,对方就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反复深呼吸了几番后低声道:“是真的……掷春殿是真的存在的……”
“他们不仅真实存在,而且还把你打废了。”步闲庭提醒了一句,“你现在走出这间屋子试试看,不出一日就会暴尸荒野。”
那人神情复杂地看向步闲庭,道:“你怎么知道我……”
步闲庭不打算隐瞒:“我捡到了你的腰牌。”
对方道:“你、你认得那腰牌?”
步闲庭露出个有些暧昧的微笑:“我连掷春殿都知道,认识一块木牌不是什么大事。”
越十二:“腰牌?什么腰牌?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步闲庭:“越大楼主先乖乖听着,过会儿我给你解释——怎么称呼?”
床上的人踌躇了好半晌,后来大概是真觉得步闲庭有几分本事,也碍于人家救了自己,便答道:“……嵇尧。”
“好,嵇尧。”步闲庭拖过来个椅子坐下,猝不及防地问他:“你想活下去吗?”
越十二:“啥?”
嵇尧:“……什么?”
这个问题太突如其来,而发问者本人似乎全然没意识到刚才抛了一句多麻烦的话出来,好整以暇地放松了肩膀靠进椅子里,等着对方的答复。
嵇尧瞠目结舌了一阵,随后试探性地问道:“敢问这位兄台……此言何意?”
“字面意思。”步闲庭坦然道,“你要是不想活,我便不会再管你,能走路了便即刻从山中事离开,自此江湖不见省去麻烦。你若是想活,就抛却身前的一切身份事务,乖乖在山中事里安居终身,外界纷扰便再与你无关,权当那个嵇尧已经死在掷春殿手下了。”
“掷春殿已经把你打废了。”他顿了下,“你现在于太后也只是枚弃子。”
越十二听了好半晌,终于忍不住插嘴道:“我才是这山中事的楼主吧?”
不过没人理他,嵇尧定定地望着步闲庭,仿佛在听什么天方夜谭似的。
“你在把我当小孩子哄吗?”他的声音要比想象中的年轻,高低不过十**岁的年纪,语气里带了许多倔强。“我怎么可能是一个人来,你就不怕其他人……”
步闲庭打断他:“你是不是太不把掷春殿当回事了?”
嵇尧半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梗在喉头怪难受的。
“他们都……”他挣扎了两下,要起身和步闲庭对峙似的,“都、都……”
步闲庭“好心”地帮他把话接上了:“都死了。”
“扑通”一声,嵇尧重新跌回了床榻上。
年轻人双眼发直地盯着床幔,胸口像个漏风的风箱似的急促地起伏着。
他大抵永远也不会料想到,一次简单的探查行动会搭上这么多人的性命。步闲庭略略垂眼,再抬眼看向嵇尧,道:“掷春殿的人还在追杀你,但我可以保证,只要你在山中事一天,我就能保你一天。”
嵇尧还没缓过劲来,用了将近半分钟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喃喃着道:“保我……保我……”
他突然冷笑一声,哑着声音吼道:“你如何保我!”
“都死了!他们都死了!”年轻人这番攒足了力气把自己从床上撕下来,猛地伸手拽住了步闲庭的衣袖——步闲庭被他拉扯着挨近了几分,鼻尖掠过淡淡的血腥气。
他的伤口估计是裂开了。
不过嵇尧一点也没有在意这些,拽着步闲庭道:“他们死了……我一个人活着?我凭什么一个人活着!”
“你拿什么保我?你为什么保我!”
越十二眉头皱了起来,正想上前分开二人时却被步闲庭拦了下来——后者几乎是百依百顺地被对方拽着,静静地承受着这份不该轮到自己头上的火气。
嵇尧颠三倒四地说了许多胡话,浑身上下都疼到发抖,可还是固执地抓着步闲庭不肯松手。他尚且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悲伤、愤怒、讥讽等诸多情绪乱七八糟地混杂在一起,显得狰狞又疯癫。
年轻人资历尚浅,哪里经得住这些刀刀见血的生离死别。
步闲庭不发一言地听着,而后在他喘息的空档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我既然选择救了你,就有保你的理由。”
嵇尧一僵,用通红的眼睛看着步闲庭,而陷进那双深棕色瞳孔的一瞬便察觉到四面而来的寒意,仿佛被一丝一缕地剖开了皮肉骨血,毫无掩饰地展现最深处的惶恐。
他难听地哽咽一声,终于脱力地松开手指。
步闲庭眼疾手快地把人接住了,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他绝佳的听力不费什么力气地捕捉到了嵇尧在自己手臂里混杂着不甘于悲怆的话语,像个哭鼻子的小孩一样:
“为什么我这么没用……”他咬着牙想憋回去眼泪,“为什么我这么没用!”
步闲庭任由他把眼泪鼻涕抹在自个儿名贵的衣服上,与边上沉默了许久的越十二对上了视线——后者满脸无奈地撇了下嘴,赏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你自己捡回来的人。”他说道,“和我没关系,自己随便处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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