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鸣鸿化鹊(三)

待到很多年后,步唯再次回想起步婉的表情时,才彻底明白那天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没用——步家大小姐已经做好了被役使的准备,反倒是他和步允的阻拦不合时宜。

他没拦下步婉,两个月后这位步家大小姐就被精细装点着送进了深宫,册了个贤婕妤的名分。

这两月里步允每日忧心忡忡,终于在站着送走长姐后一病不起,在卧房里日日被药草熏着。步唯几次想去探望,都被步平康拦在外头,说他一个小孩子家别去添乱。

只不过步小少爷心里门儿清,他爹不想步允与其他兄弟有太多接触——自己的混世魔王是表现在明面上的,而步允才是那个骨子里最叛逆的。

步唯安分守己了两个月,期间不过与周缜有过两次口舌冲突,均以自己挥拳示威而告终。

步夫人——步唯的娘是个实打实的闺阁大小姐,对武安侯的话是说一不二,也从未有自己的什么想法,菟丝花似的依附在步平康身上,平日里就是给步唯打打络子,嘘寒问暖两句罢了。

自从步婉走了之后,武安侯府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隐约变了。步唯年纪小,说不明白个一二三,反正他那当英雄的念想只沉寂了半年,又浩浩荡荡地东山再起了。

纵使对父亲送走步婉有诸多不满,步唯的少年心性还是占了上风——他这位当过江湖大侠的爹做事一定有缘由,其中的秘辛也不消自己多问。

只有步允……步唯实在看不懂他。

他常常带外头的小玩意回来,趁着入夜翻进步允的卧房,和他日渐消瘦的三哥聊些天南海北的事情。

步允便半倚在床榻上,看步唯兴致勃勃地讲今日说书人嘴里的江湖,末了便笑着摸摸他的头。

“唯弟聪敏,定是能闯出一番大事业的。”

这话步唯听了太多遍,却怎么也读不懂步允寡淡微笑之后的含义。

大抵是第三年的冬月时分,武安侯府第一次收到了宫中步婉的消息。

也是最后一次收到她的消息。

——武安侯之女,贤婕妤步婉不慎跌入寒池中,香消玉殒。

事情传回武安侯府时,步唯刚从外头捧了热腾腾的点心来,听闻此事后直接摔碎了一碟精致的糕点,白糯糯的点心在雪泥里滚了一圈,只剩下满地的脏污。

这并非是他浅薄的人生经验能承受得了的,但步唯当时脑袋里唯一的想法就是——那深宫里到底有什么洪水猛兽,将她的姐姐这么轻而易举得吃了进去。

院仆战战兢兢地上来收拾地上的糕点,步唯呆愣愣地看着他们捡起脏掉的点心,心里突然被剜去一块似的空落落的。

他没法子很快作出什么反应,只能拽住一个院仆喋喋不休地说:“是谁来传的消息?宫里的人确认吗?什么时候的事?三哥他……”

步唯顿了下,而后猛地惊醒了。

“三哥——三哥他知道这件事吗!”

步允的身子好容易才见好些,这年冬天必须格外重视,不然落下病根了便是一辈子的事。

院仆小心翼翼地答道:“传信的小厮往正厅去了,不知道三公子他……”

步唯没等对方说完,便心急如焚地朝着步允的住处狂奔了过去。

他跑到一半,忽然觉着鼻子有些酸,冬日里的寒风吹得人面颊刺痛,武安侯府中从未给人这般冷寂的感觉——步唯便在这种刀子似的风里猝不及防地掉下眼泪来。

他边哭边跑,吃了一嘴的冷风,又想起步婉曾经和他说——跑得别那么急,吸了凉气要肚子疼。

短短一条路,步唯走了千百遍,临近步允住处时却忽然陌生起来。

他的三哥,病骨支离地撑着门扉,面色惨白地看着跑来的步唯,手指深深扣进木门中。

有仆从劝他快些回屋躺着,可身板薄得和纸一样的步允此时就像石山,谁来了都动弹不了一下。他睁大眼睛看着步唯,颤抖着张了张嘴,却失声了。

步唯来不及擦脸上乱七八糟的眼泪,就看见步允猛地弯下腰,将脊椎骨折断了似的呕出一口血来。

那一点殷红的颜色终于击溃了步唯,他脚下踉跄一步,几乎是扑到了步允身上——两兄弟就这么狼狈万分地一齐跌倒了,惹得周遭仆从闹哄哄地来扶。

步唯听不见什么动静了,他本来引以为傲的五感各自出家,抛下个了烂摊子。他抱着自己怎么也捂不热的三哥,觉得骨髓里都被冻成了冰,脑袋则搅成了一团浓稠的浆糊。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听到步允的声音。

他说:“没事了,唯弟,三哥在这儿。”

“唯弟,你要跑出去,你要跑得远远的,千万别回来。”

“去哪里都好,哪里都好……”

步允压根也不清醒,这话甚至还带着阴狠的愤怒,步唯听得心惊肉跳。

他从来都不知道,武安侯府会这般冷。

……

步唯不晓得这件事步平康是什么反应,那段时间武安侯府上上下下寂然无声,就连洒扫的院仆都噤若寒蝉。

武安侯似乎是在朝堂里闹过一阵,但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太后保不住步家的女儿,武安侯也只能做个跳脚的丑角。

步允自那之后彻底倒在了床榻上,吊着半口气昏沉度日。步唯担心他再恶化下去,便日日跑到医馆里请大夫来。

腊月时,他遇见了周缜,尚书府中知晓了步婉的事后明里暗里挤兑过步家,更何况周缜这个心比天高的大少爷。

步唯本想着出门透个气,不想周缜就像是专程来堵他似的精准把人堵在了深巷里——巷子里住着的百姓唯恐出什么事,一个两个都把屋门关得死紧。

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像球的周缜不怀好意地与他搭话:“步大小姐的事情还请节哀,谁知道这进宫才多长时间,就这么没了。”

步唯没那个心情与他争辩,权当是被野狗吠了,心里正念叨着晦气时就听周缜接着道:“要是得宠些了说不定陛下还能看重些,可堂堂武安侯的女儿居然只是个贤婕妤,侯爷的算盘这是打空了啊……”

步唯猛地抬头,周缜则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唯恐天下不乱地晃了晃脑袋:“哎哟,步小公子不知道吗?步大小姐是武安侯非要塞进宫里去的,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可不高兴呢。”

步唯嘴角抽了下,确信了周缜今天这个茬是必须找了。他面色不善地警告道:“我心情不好,下手可没轻重。”

周缜却道:“别急着动手啊,你不想知道你姐姐好端端的怎么就掉池子里去了吗?”

步唯不吱声了,冷冰冰地看着他。

周缜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要知道忤逆了太后娘娘的意思,这深宫中害人的手段可是要多少有多少。”

“该说武安侯是短视呢?还是真的傻……”

步唯死死攥紧拳头,周缜嘴里说出的话就像某种烈性的毒药,不消须臾就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浸透了。

步婉是武安侯强行要塞进后宫的。

爹为什么要这么做?

太后娘娘那边压根没同意?

他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

论理,步唯并不觉得周缜狗嘴里能吐出来什么象牙,但步允近些日子奇怪的态度实在让他不得不琢磨步婉之事的另一种可能性。

——或许,他自小仰慕的父亲,真的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大侠。

步小公子不敢细想,但裂痕已经细密地爬满了心底,而此时周缜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哦,差点忘了,区区一介山匪,哪里会有什么远见呢?”

步唯脑袋里“嗡”的一声,挥拳就向周缜脸上砸去

可他刚一动作,周缜身边便蹿出两个人高马大的护卫来,早有预料一般将步唯擒压下去。

周缜装模作样地“哎哟哟”两声,喜笑颜开地拍拍步唯的脸蛋:“吓死我了,你们山匪之流就是匹夫之勇,见着什么都想用拳脚解决。”

他圆滚滚的手指掐住步唯的下颌,冷嘲热讽道:“有本事就打进皇宫里去啊?和太后娘娘当面对峙试试?只能在这里耍威风,到头来还不是条臭虫!”

步唯死死咬着后槽牙,眼神早已将周缜凌迟了千万遍——可对方却游刃有余地松开手,道:“或者,你叫我一声周爷爷,我便考虑考虑放过你——”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看向步唯的表情里满是恶意的嘲弄。

“……才怪。”

周缜挥了挥手,朝那两个护卫道:“打个半死就行,完事儿扔西边的河沟里,让步小公子也尝尝烂泥的滋味。”

步唯眼前猛地一花,反应过来时腹部传来剧烈的痛感,竟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他趔趄半步跌倒在地上,后背又挨了一脚,“扑通”一声面朝下趴进了土里——尖锐的痛觉从身上各个地方传来,漫长地像是没有终结。

他却死死咬着牙,不叫声音传出来一点。

余光里周缜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小巷,不知要去哪家歌楼里寻歌女逍遥快活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周缜离开的方向,哪怕被打得灰头土脸也掩盖不住瞳孔中凛冽而骇人的寒芒。

他应该再早些动手,再早些……把周缜打到动弹不得。

而到最后,步唯没叫他们得逞——他在那两个护卫架起自己往河沟走的时候用尽全身力气逃了出去,沿途还用碎瓦将其中一个的脑袋打开了花。

自命不凡的步小少爷像是流窜的老鼠似的在七拐八拐的小巷里躲藏,直到日暮时分才拖着一身青紫的伤回到武安侯府。

步夫人吓坏了胆子,险些要比步唯快一步晕过去,府中的侍女手忙脚乱地帮他料理伤口,而步唯却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

他心里乱糟糟的,甚至连被周缜压一头的事情都占不了多少分量。他现在只想知道步婉的事情究竟原委为何,到底是不是像周缜说的那样,是他父亲……

大约一炷香后,步平康“啪”地一声退开了屋门。

步唯神思回到身体里,匆忙看向一身寒气的父亲,动动嘴唇正准备说话——

“混账!”

步平康恚怒的叱责声却猝不及防地砸到了他耳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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