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唯身子僵了一下,到嘴边的话溜了个圈,咽回去了。
“你他娘的除了给我找事,还会干什么!”步平康衣袖一挥,几个小侍女便缩着脖子下去了。
他打量了一番步唯,估摸着要不是看他伤得实在严重自己也要上手教训一顿才是。
“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动手前过不过脑子!”他骂骂咧咧地在屋中来回踱步,“周祥要是再抓着这件事同太后说些什么,我他娘的别想好过……”
步唯眸光动了动,用了几分力气才把话说出口:“大姐的事情……是爹的意思吗?”
步平康停下脚步,面色不虞地看他。
步唯心里重重跳了两下,沙哑着又问了一遍:“大姐的死,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爹一开始就知道会怎么样对吗?”
“为什么要这么做!爹明明知道这是让大姐去送死!”
步平康眉毛抽了下,怒火冷不丁地烧到了步唯身上。
“你在和谁说话!”
步唯被他吼得浑身一颤,却依旧倔强地不移开视线,甚至拔高了几分声音道:“爹从来没有在意过大姐的死活!为什么不叫人查明白她的死因!爹不是武安侯吗?为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那种地方……”
“爹到底在怕什么啊!”
步平康猛地抬起手!
步唯立马闭上眼,那一巴掌却没有打下来——步平康火冒三丈地扬着手,胸口快速起伏着,目眦欲裂。
“好,好……”他喃喃道,“你也和你步允一样,都开始教训起自己老子了。”
武安侯厚实的手掌蓦地垂下来,转而拎起步唯的衣领,将他矮了自己两头的身子拽到眼前。
“小屁孩知道些什么。”他磨着后槽牙说出这句话,“一个两个辫子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是吧?你是不是太久没挨打了?”
步唯紧抿着嘴唇与他对视着,铁了心不说一句话。
“我这武安侯府是不是装不下你了?”
“你哪来的胆子说我的对错?老子上阵杀人的时候你他娘的还在吃奶呢!”
“我步平康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一点好处都不沾!”
步唯鼻子一酸,背挺得更直了。
步平康猛地一甩手,将步唯扔回到榻上,怒气冲冲地扭脸离开了。
步唯在床榻上坐得笔直,直到外头再也没动静后才猝然弯了腰,战战兢兢地蜷缩成一团。
他不知道自己是疼的还是怎么的,反正眼泪止不住得往下掉。
武安侯府确实变了,变得连自小长在这里的小少爷都认不得了。
……
步唯和步平康的关系急转直下,武安侯一连几月都不愿来看自己这个小儿子,仿佛之前夸赞他动手揍周缜的话都当作放屁。
开春时分时,步允身子好些了,步唯也如愿日日往他卧房里跑。
步允瘦了太多,步唯的身子骨却抽条似的长,恍惚数月间已经要比他三哥高了。
与之相对的,本该跳脱的小少爷越发沉默起来,连说书也不去听了。
武安侯府内令人不安的低压持续了好久,步唯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终于在某一夜与步允的闲谈中拐弯抹角地提起,他想去其他地方游历一番。
步允先是没说话,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拍了拍步唯的头。
“唯弟聪敏,自是不该被困于一隅的。”
他三哥露出近几个月来少有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道:
“去吧,好好看看外头的世界。”
有他这一句话,步唯空荡荡的心口便填上了血肉,生长出新的念想来。
于是在他十五岁生辰那天晚上,小少爷步唯大笔一挥,洋洋洒洒落笔一篇文采斐然的骈文,话里话外意思不过:府中不过方寸天地,而天下浩荡,大丈夫岂能屈居于一隅?我出门历练去了,不必挂念。
然后趁着夜色,他踌躇满志地,兴致昂扬地,翻墙跑了。
天知道以武安侯看到这篇书信时有多气,连着摔坏了两方砚台,险些要断绝父子关系。外人也慨叹于步小少爷这惊世骇俗的性子,一连念叨了两月才堪堪平息。
只可惜步唯不知道,他满心只想效仿前人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太苦,他做不了翰林院里那些挑灯苦读的寒门学子,更不用提被自家老爹提溜着耳朵跪在庭院里背书的那些日子。
出门第一顿,步唯先去了酒馆,命小二将红烧肉粉蒸肉小排骨小酥肉各种荤菜先摆满桌,以慰藉自己前十五年的清贫日子。
他吃得好住的好,全然一副纨绔公子的做派,路上见了乞儿都愿赏一两银子,吓得当地丐帮都以为见了什么天降观世音,险些把人供在草庙石台上去。
步小少爷潇洒不羁,出手阔绰,步家腰牌挂在身上却完全记不得自己是个偷跑出来的,用时不到半年,就只能吃得起街边三文钱一个的菜包子了。
好在步唯生来乐天,尤其是离了武安侯府后压抑的天性彻底反扑,是天塌下来了也要吃饱了再死——好好的一个小少爷当过跑堂扫过厅堂,上至学塾助教下至看门护卫,在十七岁时就让他尝尽了人间百味。
有些身份的多半会看着他步家的腰牌给几分薄面,当个装模作样的贵人接济一番——步唯自个儿也来者不拒,谁说在外头跑就必须藏着掖着身份不可?
而他和那个少年的相遇,实在只是个意外。
……
步唯是在梅雨季遇见的庄惟。
南方多雨,到了梅雨季更是接连数日都不见放晴,当地的百姓早便习惯了这种天气,撑着伞走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
步唯落脚在水乡小镇里,兴致来了便到镇外的林子里溜达一圈,好生养着他这身贵家少爷的风雅气。
镇外有一间废弃的破庙,是他回去时必经的标识,步唯每每不以为意地走过,这日却稍稍驻足在庙前。
他将伞略微向上抬了抬,目光落进一片颓败的破庙里,片刻后,慢慢朝那里面走去。
他嗅到了血腥气,在雨时潮湿的空气里格格不入。
不知道是哪家乞丐受的伤,步唯本不该多此一举,可此番却福至心灵地顺着血腥气去寻到了源头——只剩下半张脸的佛像下蜷缩着一个少年,手脚紧紧地把自己箍在原地,生怕被什么人拖去庙外似的。
步唯看了他一会儿,确认了对方脑袋上在往外渗血,便将伞扔到一边后蹲下问道:“诶,能听见我说话吗?”
少年动了两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从额前垂下的长发后露出,像两把刀子似的刺向步唯。
“再走不到一里路去镇里,有家医馆开在显眼的地方。”步唯忽视了他的目光,“医馆主人是个好说话的,你这副模样去了不收钱。”
他游历这两年也救过不少人,其中有对自己感恩戴德的,也有对援助不屑一顾的——步唯但求一个问心无愧,既是要做那名堂天下的大侠,便见不得这些人间疾苦。
他朝那狼狈的少年伸出手:“能动吗?要不我拉你——”
他话音未落,后脑勺忽然传来一阵钝痛,竟是不知何时被人一棒子敲到了脑袋上!
眼前骤然天旋地转,步唯毫无防备地倒在了地上,正巧看到了那个少年毫无表情的面颊。
他的表情似乎从没变过,哪怕眼前上演了这出戏码,脸上也同挂了面具似的一动不动。
步唯脑袋没法理清发生了什么,陷入黑暗前最后一丝念头就是:这小子阴我?
直到再次睁眼时,他也没搞清楚这个问题——浑身上下像是浸泡在了水里,步唯反应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被人五花大绑地扔到了驴背上。
“……那腰牌一看就知道是富家公子,把他带回去了还愁吃喝?”
“衣服也是好料子,等俺拆了去讨个媳妇来……”
他半垂着眼,头昏脑胀地看着眼前一晃一晃的泥泞小路,心说屋漏偏逢连夜雨,流年不利,走路都能摔沟里。
估计是什么匪盗流寇盯上了自己,设计引他到了破庙中下手……所以那个少年也是诱饵吗?
他向右边瞟了眼,只见那个面无表情的少年也被绑着扔到了驴背上,脑袋上还在往下流着血,样子好不凄惨。
步唯本想他与那些贼人是一伙的,但这般看来……实在不像。
他细细听了片刻,走在前头的两个贼人正你一言我一语聊得起劲,完全没注意到步唯醒过来的事情。
这两个家伙还是不熟练,步唯心道,而后手掌一翻两指间便出现一把细长不过半掌的小刀,轻车熟路地割断了绑着手腕的麻绳。
说来惭愧,步唯这两年遇见的绑架勒索不在少数,更甚至练出了脱逃的好本事——堂堂武安侯家小公子,脚底抹油的功夫倒是一等一地熟练。
时已入夜,小径鲜少有人造访,一场雨停歇后更显阴森。步唯割断了绳子,不动声色地用脚踢了下旁边脏兮兮的少年,想辨别他是否还活着。
那少年动了动,偏过头来看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不过半张脸都是血,在月光下一照更像个冤魂恶鬼了。
步唯心里佩服,血滴滴答答淌了半路居然还能动弹,这小子也不是池中之物。
他本想着该怎么帮对方把绳子也解开,可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步唯眉头挑了一下,鼻尖蹿过莫名的腐臭味,而且越来越浓,仿佛在向这里靠近一般……
他脑袋里灵光一闪,冷不丁倒吸一口凉气。
而下一秒,前面谈天说地的两个贼匪也突然哑了炮,其中一个颤颤巍巍地指向路旁的草丛:
“那、那是……”
只见树丛中明晃晃地挂着两盏豆花烛火似的亮光,而随着那亮光的逐渐接近,步唯脑袋上的冷汗几乎要滴下来了。
“狼!是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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