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有水,名唤菩泠,江水静深,灌溉沃野。
菩泠江畔人烟喧闹,车水马龙四通八达,来往商客络绎不绝,而其中又以茶叶贸易占得魁首。菩泠江栽菩泠叶,菩泠叶泡菩泠茶,一品如有幽香饶舌,二品则为回甘满喉。其间百姓以茶贸为生,又依江水生息,故将此地称为泠江畔。
若你问路上的垂髫小童,泠江畔内最不缺什么,他们会不约而同地答曰:“茶楼。”
若是再问,这城中最是善雅的又是哪位,他们定会告诉你:“垂玉品香客。”
这垂玉品香客乃是泠江畔内赫赫有名的一位品香公子,常坐于各大茶楼珠帘之后,由俊俏茶女沏上热茶慢品。若是得了他的心意,离席时便会命人挑起珠帘,告知来访众人——此茶善矣。
此人生了一副神仙般的五感七窍,不论嗅尝视听,都是上上乘,有传言称他一嗅便可知花名为何,一品便可知酒酿年岁,远隔着三间屋子都能听着琴女错弹的一截音律。
这其中多少有些杜撰的成分,可这位公子的一句话可着实顶了九鼎的分量。
他的来历无人可知,他的相貌少有人见。当年此人孤身来到泠江畔,凭着这张嘴品出了茶叶中的高低好坏,愣是将当地一横行霸道的茶商逼得无地自容,自此,品香客的名头就成了城中人的佳话。
而他腰间常配一造型奇特的玉佩,似是被人从当中斩断,唯留半边与他。那玉通体鸦青,质地极佳,更是江南难得一见,故而“垂玉”二字也被冠在了他头上。
至于这位公子究竟什么来历,却也没人知晓。
有人说他是某位闲散王爷,有人说他是某位江湖侠客,更有人说他是那菩泠江里的河神下了凡,来保佑泠江畔风调雨顺。
种种言论,不一而足。
而在步闲庭眼里,自己不过是个罪人罢了。
……
天正拂晓,小雪落了一夜,终于在黎明时分停了。
路上有早起的货郎,踩着未化的落雪扯开嗓子吆喝两声,迎着腊月的寒风敲起蛇皮鼓,声响在无人的深巷里响了一圈又一圈。
步闲庭起得晚,天冷旧疾复发时更是巴不得睡倒天昏地暗,若是灵芽不来唤他,怕是真的要躺上一天一夜才肯罢休。
只是今日来的不是灵芽,反倒是个风风火火的素茗。
他恨不能要把步闲庭的屋门敲烂了,劈里啪啦好一通叫唤,大清早的仿佛要将邻里街坊全都喊醒了。
“公子!公子!你醒醒啊公子!”
“那小疯子又犯病了!灵芽快拉不住他了!”
“公子!救命啊!”
这种动静饶是死人也要给从棺材里喊活了,步闲庭怕他真招来什么魂,匆匆披了件大氅就带着一身困倦去开门,结果素茗一时没收住力,要敲门的一巴掌直接拍在了他胃上,惹得步闲庭“嘶”了好久。
素茗生来比旁人少了三两心眼,那巴掌直接改为拉扯着步闲庭胸前衣服的拳头嗷嗷叫唤:“公子!你快去看看吧!灵芽要被打死了!”
他边说边拽,好歹要给步闲庭扯成个有伤风化,好在大早上茶楼里没什么人,步大公子住的又是顶尖的天字房,才没惹了一群人来观摩。
“慢着些,慢着些。”步闲庭跟着他往楼下走去,一路到了后园子里的一处偏房,他原先还带着点困意,结果叫这冷风一激彻底清醒了。
“灵芽!灵芽!”
素茗终于撒开了蹂躏步闲庭衣服的爪子,着急忙慌地就去拉房门:“你没出事吧!可千万别死啊!”
……这小子,是个会说话的。
步闲庭腹诽道,而素茗拉了两下门,没打开,刚打算上蛮力时房门却猛地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撞开了!
随着“噗通”一声,素茗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蹲,身上还压着个呲牙咧嘴的灵芽。
步闲庭:“……还挺热闹。”
他说着往屋子里瞟了一眼,将灵芽推出来的罪魁祸首正叼着半个馒头,像只豺狼似的四肢着地匍匐在角落,与步闲庭对上视线后眼中凶光更甚。
灵芽揉着腰站起来,对步闲庭道:“公子,他又糊涂了。”
灵芽与素茗除了料理步闲庭的起居外还有个活计,那就是每日给这个住在偏房的疯子送吃食。这疯子安分时木讷呆傻,三棒子打不出半个字,可犯起病来时那可是六亲不认,逮着人就要张嘴咬,活像是没吃过人肉的妖精。
大概是两个小童道行还不够,降伏不了这黑山老妖,每每都得等步闲庭来处理。
步闲庭也没什么怨言——毕竟这人是他求着收留下来的。
说来却怪,这疯子冲着步闲庭时格外来劲,要生啖其骨血似的,饶是胆大的灵芽也不敢上前。步闲庭摆摆手,叫两个小童先行离开。
灵芽不放心道:“可是公子……”
他话音未落,只见那疯子突然发难,猛地向门外的步闲庭扑去!
素茗吓得魂飞魄散:“公子!”
却见步闲庭头都未回,早有预料一般稍侧半身,与那疯子交错的刹那抬手往他背上一推——
只听“吭哧”一声,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老妖此刻就倒头栽进了雪堆里。
步闲庭毫无诚意地道歉:“哎呀,下手重了些,抱歉。”
他说罢,便伸手去抓地上不动弹的那人,以一个并不怎么抱歉的力气直接把人从雪堆里提溜了出来,一路拖拽着回了那间偏房,在阖上门之前还想了想,对旁边目瞪口呆的两个小童说道:“叫楼主把曲先生找来,就说我有病,要寻诊。”
然后,他便堂而皇之地关了门,完全不像个有病的。
素茗还呆愣愣地坐在地上,被灵芽轻轻踢了一脚才反应过来。
“公子好身法!”他两眼放光地赞叹道,“灵芽!你瞧见方才公子的招式了吗,我就说公子一定是个江湖大侠……”
灵芽掐着他的后脖颈把人拎了起来,打断道:“嘘嘘嘘,你那大嗓门收着些,是要把楼主也喊过来吗?”
提起这位楼主,兴致勃勃的素茗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迅速蔫了下去:“这……灵芽,要不你去寻楼主吧,我去给公子烧水沏茶……”
灵芽面无表情地拎着人往茶楼里走,道:“你来沏茶?你别把茶具都摔了才是正事。”
素茗不满地反驳他,两个小童一路拌着嘴离开了。
步闲庭站在门前,听着外面没动静了之后才稍稍回头,看向瘫倒在地不省人事的那疯子。
如此安静下来一瞧,那疯子原来年纪也不大,虽然消瘦但两颊还带着些显然的鼓肉,左右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
步闲庭蹲下身,手指在他背后游走一番,按了几个穴位后便见那小疯子的脸色缓和些许,他便将人拽到了草席铺成的床上,再一掖被子,便大功告成地拍拍手要离开了。
只不过才行了两步,步大公子极佳的耳朵就听见那小疯子喃喃道了一声:
“……方丈……”
步闲庭站定了,在原处僵直了好久后才慢吞吞地扭过头——那小疯子俩眼安分地闭着,想来是无意识念叨出来的两个字。
他眸色沉沉地又盯了对方一阵,才自叹一句庸人自扰后开门离开了。
只不过步闲庭这一路并不顺利,他正捡着没冰的地走,鼻尖就忽地窜过了一丝血腥味。
他脚步顿了下,只消半秒功夫就寻到了那气味的来向,只不过瞥了一眼后便装作没瞧见似的,扭脸继续走自己的路。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给自己寻个麻烦。
可这越走那气味却明显,对步闲庭这种七窍通明的人来说简直不亚于一个人当着他的面血溅三尺。他脚步停了停,又走了两步,再停了下来,用力叹了一声后顶着满脑门官司便转身往血气来向走去。
楼主大人可欠了自己好大一份情。他心道。
等步闲庭找到那奄奄一息的家伙时,扑鼻的血腥味简直要讲人拍晕过去,他却只是浅浅皱了皱眉,半蹲下去细细查看对方身上的伤口。
那些伤口切面平滑,简直每每冲着要害而去,也亏得这家伙能躲闪过去——不过下手的人似乎打定主意这家伙活不了了,否则就这种攻击的势头来看……怕是都无法出现在这里就要暴尸荒野了。
步闲庭直直地看了那些骇人的伤口一阵,随即了然又疲惫地闭了闭眼。
——是掷春殿的手笔。
他还觉得奇怪,庄客离怎得昨晚能如约而至,原来是在这泠江畔附近有老鼠要除。
而那个小疯子大概是夜里察觉了什么动静,才被吓成了这副模样。
对面被砍得浑身是血的家伙抽动了两下,似乎还有半口气吊着。
步闲庭心说送佛送到西,把这家伙扔给越十二后就不关自己的事了。
他所想的这个越十二掌管着泠江畔最大茶楼,也就是步闲庭在住的这座“山中事”。越十二本人早年行走江湖,游遍大江南北,靠着满腔的义薄云天打下了好名声,十年前自家老母驾鹤归西,临终前最后的愿望就是自己儿子寻个地方安生下来。近十年未尽孝的越十二追悔莫及,在老母灵牌前跪了一夜后就安生定居在了泠江畔,开了这座“山中事”。
鉴于楼主本人这般不同寻常的经历,这茶楼中也不乏落脚的江湖客——上到名满天下的开山祖师,下到恶贯满盈的江湖匪盗,在这山中事里可少不了精彩的故事。
不过眼前这位……又是什么来头?
步闲庭轻车熟路地去摸他破破烂烂衣襟里的东西,果不其然叫他掏出来一块沾血的木牌。他左右瞧了瞧,在看清上面雕刻的字后却变了面色,“唰”地将那牌子扔到地上了。
牡丹雕纹,中刻小篆“罗”字,束以白玉之珠。
是当朝太后的人。
步闲庭的侍奉小童:灵芽,素茗
山中事楼主:越十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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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日照雪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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