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山中事。
越十二照常开门营业,只给步闲庭与云山十二寨的人留了一间上房,大有“你要是敢乱来就让你们云山十二寨的人在百姓面前丢丢脸”的意思。
云山十二寨的人也没有怨言,在第三日未时登门拜访。
来的是个中年男性,细长脸高挑眉,一双狐狸似的眼睛打进门起就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步闲庭。
“鄙人仇桑,久闻垂玉品香客大名,今日终于得以一见。”名唤仇桑的男人笑着对步闲庭一揖,“步公子与令尊真的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见着第一面就叫我好生怀念。”
步闲庭八风不动地道:“客气了,家父若还在世,肯定不乐意认我这个儿子——仇先生请坐。”
他三言两语把仇桑的话怼回去,心道云山十二寨的人千不该万不该,拿他和步平康来说事。
仇桑被噎了一句也不在意,乐呵呵地落座在步闲庭对面,随即挥挥手让身后两个虬髯大汉先退下了。
他道:“自寨主死后云山十二寨便失了主心骨,又逢歹人围追堵截,只得消声觅迹韬光养晦。好在老天有眼,叫我们找到了步公子。”
步闲庭喝了一口热茶,没应声。
仇桑接着道:“步公子对我们百般推辞,想来也是不愿再涉及江湖纷争——可局势尚由不得公子自在逍遥去,眼下云山十二寨百废待兴,全都等着步公子您来主持大局。”
步闲庭手指敲敲茶杯,意有所指道:“哪里需要我主持大局,我看仇先生您不就挺有将才风范的吗,短短几年间就将偌大的云山十二寨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不怎么真情实意地笑了下:“哪里还需要我这个游荡多年的步公子呢?”
仇桑面不改色,道:“云山十二寨是平康大哥的心血,仇某也只是顺应他的遗愿暂时接管罢了。”
仇桑道:“无论是我,还是寨中各位当家的,都等着您来坐回这第一把交椅。”
步闲庭搁下茶杯,道:“不过是一个名号,没了我你们难道就过活不成了吗?”
仇桑道:“步公子见谅,江湖规矩,我们也没法自作主张。”
步闲庭在心里给他翻了一个天大的白眼。
规矩规矩,江湖行事哪来那么多规矩?
这仇桑是现在云山十二寨的二当家,按照步闲庭打探来的消息,他数年前执掌大局,一度将大厦将倾的寨子挽救于危难之际,早年也和步平康有过几分交情,只可惜出身来路不怎么光鲜,一度入不得寨中其他人的眼。
想起云山十二寨和步平康,步闲庭免不了又是一阵心力交瘁。
步平康早年游走江湖,机缘巧合下同亲朋好友建立了名为云山十二寨的江湖组织——他们盘踞山头,吃肉喝酒,过的是逍遥自在的日子。寨中有各方能人异士,擅用毒者擅刀剑者不在少数,而步平康则是凭借一身好本事打趴了众多豪杰,又因为满腔直率的侠肝义胆,几乎是被众星捧月地推举上了寨主的宝座。
直到他被罗大将军招安,过的都是这般江湖浪荡快活的日子。
步闲庭少时对云山十二寨颇为熟稔,步平康有事没事便念叨着他寨中的一群好兄弟,说自己虽然飞黄腾达了,可不能就见利忘义扔下兄弟们不顾。
哪怕是成了赫赫有名的武安侯,步平康骨子里依旧是那个放荡形骸的云山十二寨寨主。
当然——这也是他被旁人讥讽“山匪”的缘由。
云山十二寨……的确是一个类似山匪的组织,占山为王,尾大不掉,不少寨中的小弟们逢年过节跑去山下欺男霸女,惹得当地百姓叫苦不迭。
不过那都是步闲庭在掷春殿时得来的消息,想想他幼时还羡慕云山十二寨洒脱不羁的日子,说来倒也真讽刺。
至于仇桑,步闲庭早时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似乎步平康嘴里从来没提到过这号人。
依照步平康那性子,不被他挂在嘴边念叨的无非几种情况——要么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要么就是惹了他步大侠的不快,干脆眼不见为净。
步闲庭不确定仇桑属于哪种情况,不过照这家伙满是算计的眼神来看……多半是后者。
他道:“仇先生若是来劝我去云山十二寨,便大可不必费这功夫。我的答复已经很明显了,我不会去的。”
仇桑道:“可以告知仇某原因吗?”
步闲庭道:“你知晓我父亲的下场,上一辈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我早便退隐不问世事,加之近些年体弱多病,只想安居一隅静养罢了。”
仇桑道:“可若是步公子不出面,那云山十二寨数十年的基业便要毁于一旦了。”
步闲庭心说哪有那么严重,而仇桑则愁眉苦脸地长叹一声,道:“自步寨主死后,云山十二寨几番动荡,好容易在近几年安稳下来。我们不是没有尝试过推举他人,可寨中反对之声愈演愈烈,七成兄弟都认为只有寨主的子嗣才有那资格继承那个位子。”
他满眼真挚——步闲庭觉得多半是装的——看着面前的青年道:“步府惨遭灭门,眼下这份重担,只有幸存的步公子你能扛了。”
“仇某相信,步寨主也不希望看到自己倾注了半辈子心血的云山十二寨毁于一旦——就算是为了他的遗愿,还请步公子多加考虑才是。”
步闲庭:“……”
他神情复杂地与仇桑对视片刻,随即缓缓移开视线,道:
“不必。我先前便说过,家父若是还在世,断然不会认我为步家子嗣。”
仇桑的表情变了变,正想多说些什么,而步闲庭却淡然起身,道:“仇先生见谅,冬日天冷,步某身体虚寒,还要煎药调理,恕不多留了。”
见他一副赶客的姿态,仇桑默然片刻,随即一拢衣袖站起身,面上的笑意淡下去了几分。
他道:“步公子,还是多考虑考虑才是。”
只见仇桑从衣袖里取出一块手掌大小的木盒,推到步闲庭身前,道:“不必这么着急下定论。”
步闲庭狐疑地接过,打开后却忽地定住不动了。
仇桑道:“相信步公子也对当年武安侯之事耿耿于怀,云山十二寨愿助公子一臂之力,寻出那幕后黑手。”
步闲庭和没听见似的,死死盯着木盒里的东西,在仇桑唤了自己一声后才“啪”地合上,眉宇间挂了霜似的凝重。
仇桑见好就收,朝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后道:“仇某也不叨扰了,今日寨中多事,还等着我出面解决。待半月后再来找公子一叙,这段日子望公子……好好考虑才是。”
说罢,他便一揖,施施然走了。
步闲庭神色沉沉地看他离开,又唰地打开那木盒,手指不易察觉地颤抖着。
木盒里静静躺着一枚金色的穗子,看上去有些年头,风吹日晒了好些日子才落得如今这般泥泞,扔给路边的乞丐估计都要被啐上一口。
步闲庭小心翼翼地将穗子取出来,拿近细细观察一番,随即疲惫地闭了闭眼,将它重新扔回了盒子里。
越十二从门口探头,道:“那家伙走了?没找你麻烦?”
步闲庭身心俱疲,道:“找了,还给我找了个不小的麻烦。”
越十二“啊”了一声,边走近边调侃:“那你抓紧卷铺盖走人,别拽我这山中事下水。”
他瞥了眼桌上的穗子,挑眉道:“这什么?见面礼?太磕碜了吧。”
步闲庭按着眉心,道:“这可比见面礼严重得多。”
越十二摆出洗耳恭听的表情,步闲庭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道:“这是……我的刀穗。”
越十二的嘴角抽动两下,似乎明白了他为何这般精疲力尽。
“他们发现了?”他回手把门关严实了。
步闲庭道:“……不知道,姓仇的那老东西和黄鼠狼似的,满肚子的诡计,油嘴滑舌就等着我上套。”
越十二正色道:“论理是个人都很难把你和掷春殿联系在一起,他们没理由发现。”
步闲庭冷笑:“他都有本事把云山十二寨收入囊中了,还有什么办不到的?”
他将木盒子盖上,在手里攥紧了,道:“无论他知道还是不知道……这老东西是个隐患,迟早要招来麻烦。”
越十二听着他话里有话,打量着青年人阴沉的面色道:“你现在这样倒像个杀手了——准备怎么动手?割喉还是捅刀?”
步闲庭轻咳一声,把脸上的戾气收敛几分,道:“杀不得。”
越十二坐在他对面,道:“那你怎么办?依他说的回去接管云山十二寨?这才是胡话。”
步闲庭道:“我明白,我不该——也不能露面。”
越十二和他一起愁眉苦脸:“放下你刀穗的事情不说,眼下云山十二寨有多少人知道你还活着的事情?那黄大仙不会宣扬出去了吧?”
步闲庭沉吟片刻:“不像,至少从没人来拿我命这点来看,他嘴巴还算严实。”
越十二面无表情地拆他台:“难说,你那小郎君不是每月都要来取你性命几次吗?”
步闲庭瞪他一眼,越十二耸耸肩。
“我脑袋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他手指敲敲桌面,“要不然你就抓紧收拾东西离开泠江畔,要不你就找你那小郎君帮忙,直接把那黄大仙的老窝给掀了。”
“永绝后患,这事儿你比我清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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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飞阁流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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