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十二寨的人来得很准时,明明是山匪之流,在这种时候倒是恪守礼法了起来。
步闲庭等在屋中,仇桑来时正吃完一块茶点,然后施施然收整好仪表看向他。
仇桑依旧是那副笑脸迎人的样子,寒暄道:“公子的身体好些了?”
步闲庭面无表情:“没什么好不好的,老毛病了。”
仇桑道:“可寻过人看看?寨中还有几位游医,虽算不上什么悬壶圣手,但也算是有不少经验。”
步闲庭虚情假意地笑笑:“无妨,我这病也不是寻常大夫医得了的。”
仇桑看似惋惜地“哦”了一声,又道“那还是该好好调理才是。”
步闲庭懒得与他絮叨,待仇桑坐下后便抬眼看他道:“仇先生此番是来寻我一个答复的?”
他如此开门见山,仇桑也不再周旋什么,微微一笑道:“公子聪慧,不需仇某多说些什么。”
“那么……公子的答复是什么?”
步闲庭并未答话,只是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而后在仇桑疑惑的视线中忽然道:“不着急,我还有些小问题想问问仇先生。”
仇桑颔首:“请。”
步闲庭给他倒上一杯茶,不紧不慢道:“这茶是楼主前些日子刚与北边来的茶商寻来的,入口清甜,回甘明快,仇先生不妨尝尝。”
仇桑不清楚步闲庭打的什么主意,便顺着他的意思抿了一口茶水,继而笑道:“好香的茶——可惜仇某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什么真材实料的夸赞来。”
步闲庭悠悠落座,道:“喝茶又不讲究个什么学富五车,那些个诗词歌赋又用不来泡茶,仇先生言过了。”
仇桑道:“公子见识的比仇某多,自然不屑于这些附庸风雅的把戏。”
步闲庭清浅一笑:“不过说来可惜,我还当仇先生能第一时间发现呢。”
仇桑表情变了变,手指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茶杯,道:“公子……何意?”
步闲庭好整以暇地又给他续上了些茶水,道:“这茶来自壬州,可是当地出名的好东西。”
仇桑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明显的空白,步闲庭敏锐地捕捉到了,朝他露出个人畜无害的微笑。
“看上去仇先生离乡太久,连自家的好东西都不记得了。”
仇桑的失态一闪而过,又重新回到了那副笑脸上:“惭愧,仇某已有十余年不曾归乡,对壬州那地方的了解大概连公子都不如了。”
步闲庭道:“壬州是个好地方,待开春了我倒真想去那地方走走。”
仇桑没答话,挂着笑看他。
步闲庭也回他以微笑,论起笑面虎的功力,他自以为还是能和眼前这个黄大仙平分秋色的。
“说起来仇先生应当是与我父亲相识的。”他说道,“可惜步某年少离家历练江湖,也未听父亲提起过仇先生。眼下时过境迁,先生居然已经把云山十二寨料理得井井有条,父亲他在九泉之下怕是要懊悔当年未将您这位能人委以重任。”
他话里有话,仇桑也照单全收,面不改色道:“寨主性情潇洒不羁,自入朝堂后便一心为君,怕也无暇顾及云山十二寨的琐事了。”
这一句话里有太多纰漏,不过步闲庭也懒得拆穿他,笑眯眯地道:“原来如此,我还当是仇先生与家父有什么矛盾不满,惹得您二位互相眼不见为净了呢。”
仇桑的表情天衣无缝,连着说了两个“并非如此”。
一定如此了。
步闲庭确信了这个想法。
仇桑不打算与他绕弯子了,单刀直入地问道:“公子思虑得怎么样了?云山十二寨眼下还等着您回去呢。”
步闲庭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又把目光落回到茶水上,道:“步某的问题还没问完。”
仇桑脸上的笑意减淡几分:“……公子还有什么想问的?”
谁知步闲庭的视线忽然变得凌厉起来,用那种旁人瞧了还以为会被剖个一干二净的眼神道:“是云山十二寨需要我回去,还是仇先生你需要我回去?”
他一句话将仇桑的遮羞布扯了下来,把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都搬到了明面上来说。
仇桑并没有即刻答话,只是试图从步闲庭的脸上剖析出些什么来——不过他失败了,垂玉品香客在这方面简直是天衣无缝,简直就像是……经过了什么专业的训练似的。
片刻后,仇桑才缓缓答道:“……这两个问题有什么区别吗?云山十二寨需要公子回去,仇某亦希望公子回去。”
“行了。”步闲庭打断他,“咱们何苦如此呢?你知道些我的事情,我也知道些你的事情,就不要再兜这些圈子,我嫌烦。”
他干脆不要了那些装模作样的贵气礼法,一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仇桑,飞入鬓角的长眉挂着些不合时宜的顽劣乖张。
可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实在看不出定点笑意。
步闲庭说道:“与我说实话,你有什么企图?你要带着云山十二寨做什么?要我在其中起什么作用?”
仇桑脸上的笑有一瞬间消失了,不过他迅速且熟练地又重新整理好了仪态,道:“步公子,你这就是误会仇某……”
“仇先生——看在我眼下还能叫你一声仇先生的份上。”步闲庭再度打断他,将撑着的手放下后略略前倾身子,以一个有些压迫感的语气道:“我脾气不是很好,你应当也见过我爹发火的样子,可千万别重蹈覆辙。”
“有话,直说。”
仇桑脸上的笑容这下是消失得彻彻底底的了。
他与步闲庭沉默地对视着,随后居然在这个比自己年轻了不少的青年人的视线中败下阵来。
步闲庭的眼睛里有种……令人没法形容的东西,它蛰伏在清冽的瞳孔后,就像一道寒芒,刀剑未至却足以将人冻得骨血生寒。
“步小公子是个聪明人。”他颇为讽刺地笑笑,“比寨主……步平康聪明太多了。”
步闲庭挑挑眉——看样子他和步平康的关系比想象中还要差。
“仇某确实有求于你。”仇桑撤下了脸上假惺惺的笑,“我想你助我一臂之力,彻底整顿一番云山十二寨。”
“淤血难消,是时候换一次血了。”
步闲庭:“……哈。”
他几乎是带着讥讽地看着仇桑:“野心不小啊,你想把整个云山十二寨吞进肚子里?”
仇桑道:“野心人皆有之,我将他大大方方地拿出来同你说,就已经比一些背信弃义心口不一的家伙好太多了。”
步闲庭觉得他意有所指,但并没有细问。
“你要掌权,云山十二寨里的一些上年纪的老家伙们肯定不乐意。”他恰到好处地接过话来,“可惜可惜,仇先生一表人才,挽救云山十二寨于水火之中,到头来却只能憋屈地坐个二把手的位子。”
“还要被一群老家伙欺压,不情不愿来找我这个……所谓的少主。哈,世道不古,人心难测啊。”
仇桑默然片刻,然后道:“步小公子的性子,原是此般恶劣的吗?”
步闲庭一脸无辜:“我从未说过我是什么样的,仇先生可千万不要臆测啊。”
仇桑似乎颇为无奈地笑了,道:“无论是其他当家的还是上头的老人物,看不惯我处事风格的人太多了,包括寨主也是。”
“可我才是将云山十二寨从濒危中救回来的人,他们没一个能办到。”仇桑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的怨怼,他低声道了一句:“尽是些只会动粗的武夫……”
步闲庭不置可否,毕竟他也曾经用这种说辞形容过步平康。
“云山十二寨交在他们手上迟早要毁于一旦,倒不如彻底重洗一番,所谓不破不立。”仇桑看向步闲庭,“但我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让那群把名分正统看得比命还贵的老家伙们闭嘴的理由。”
“理由”本人正坐在他对面,静静地听着。
“步小公子也不希望看到云山十二寨被那群蠢货彻底毁了吧。”仇桑缓缓道。
步闲庭:“……所以你是想让我回去当你的傀儡,你的挡箭牌?”
仇桑:“话虽然难听了点,但的确如此。”
步闲庭:“嗯,不错,有理有据,令人信服。不过眼下还有一个问题。”
他直勾勾地盯着仇桑,道:“我凭什么要这么乖乖听你的?”
“我大可以将这一切告知云山十二寨的其他人,让你直接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何苦还要受你摆弄?”
仇桑却笑了,道:“其一,正如小公子先前所言,我的确知道些你过去的事情。而既然你眼下愿意坐在这里和我谈,就证明我知道的这些事情的确有些效用。”
“其二。”他顿了下,然后用一种步闲庭十分不喜欢的眼神打量了青年人一番,道:“依我之见,小公子与我是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步闲庭挑起一边眉毛。
“小公子大抵还不知道我为何这般着急地要来找你。”仇桑不疾不徐地说着,“原因正是在于云山十二寨今日的某些动向……实在让人不安。”
步闲庭眯起眼,仇桑接着说到:“他们想反扑朝廷,替死去的寨主复仇。”
步闲庭:“……”
他悄悄松开不知何时握紧的拳头,心中叹道果然如此。
云山十二寨会做出这般举动,他并非没有预料,只是没想到这群叫嚷着江湖义气的家伙们真的能付诸实践,哪怕以卵击石也要碎得义薄云天。
现在看来,他或许真的小瞧了步平康和云山十二寨之间的联系。
仇桑不知道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了什么端倪,道:“我并不想看到这场面,此般结果如何你我心知肚明。可寨中其他人不这么想,他们只想着为寨主报仇,为这屈居人下的近十年讨个公道回来。”
他扭曲地笑了笑:“公道?这世间哪里来的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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