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哪里来的公道?
步闲庭曾经与庄客离在任务中听到过同样的话。
彼时他二人正了结了一个流窜饶命的贪官,鹊部的人手脚麻利地收拾残局,两位掷春殿新出鞘的利刃就默默地站在最外围,一人看着忙前忙后的同门,一人看着天上的圆月。
那贪官临死前哭得梨花带雨,前言不搭后语地控诉这世道磋磨人,他此番也是被逼无奈,又痛骂帝王治下公道不复,逼民为盗;又与他们这群杀人恶鬼为伍,离经叛道逆天悖理,愧对于先帝在天之灵……
步闲庭没听完,庄客离大抵嫌他烦,一刀结束了对方的絮絮叨叨。
说来讽刺,哭诉着被逼无奈的官员沽名钓誉徇私枉法,手上沾了十余条无辜性命,到头来还能厚颜无耻地大骂一句公道不再。
今夜的月亮圆得有些过分,正适合做一些不怎么“循规蹈矩”的事情。
看着同门的步闲庭忽然道:“我查到了些东西,刚刚杀死的那老东西出身鹭州,直到十五年前都一直呆在那个地方。”
看月亮的庄客离低下头看他。
步闲庭顿了下,道:“我以为……你能认出他来。”
庄客离默然片刻,然后道:“身前事如何,现下都与我无关了。”
步闲庭敷衍地发出一声鼻音,压低声音和他说:“这话你和旁人说去,和我别来这套。”
庄客离停顿片刻,然后很听话地“哦”了一声。
“我不记得他。”掷春殿名声在外的客离刀实话说道,“我小时候……没怎么见过人。”
步闲庭瞟他一眼:“怎么?你小时候还被关在家里不成?”
他本是无心调侃一句,而庄客离真的沉默了下去,搞得步闲庭心头突突一条,心说不会真叫他给说中了吧。
他二人间的默契浑然天成,无论是在执行任务还是别的时候,包括对彼此过去不多过问这点也是。只是庄客离实在太过神秘,加上他加入掷春殿的动机……步闲庭实在忍不住要管这个闲事。
掷春殿这种暗不见光的日子太压抑,他必须找些什么来解脱。
庄客离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说到:“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家人不让我出去。”
步闲庭:“……”
步闲庭:“……你在说谎吧。”
庄客离又沉默了数秒,然后乖乖点了点头:“嗯。”
步闲庭给他一个牙疼的表情。
鹊部的人收拾得很快,他们说话间就结束了工作,还整个宅邸一个干干净净毫无生人气——领头的人吹了一声鸟哨,便与其他人齐齐消失在夜色中。
步闲庭看着他们离开,又看向庄客离,道:“我觉得枭翎大人是专门让你来的。”
这是实话,他们二人已经打出了些名声,论理,像这次并不怎么棘手的任务完全不必动用闲庭客离两把刀。余白让他们出手的目的……步闲庭只能联想到任务的目标身上了。
“让你亲手解决鹭州相关的事情。”他拍拍庄客离的肩,“算是枭翎大人的一点……小私心?”
庄客离没答话——步闲庭觉得他多半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庄客离很自然地抬手擦掉了他下巴上的一点血迹,微凉的手指在皮肤上轻轻一扫。
步闲庭微不可见地僵了僵,脸上的表情天衣无缝。
步闲庭:“……你这动手动脚的毛病都是谁教的?动不动就上手乱摸,我要是没反应过来直接揍你一拳怎么办?”
庄客离:“你不会。”
步闲庭:“为什么?你哪来的信心?”
庄客离:“因为那是我。”
步闲庭嘴角抽了丑。
庄客离的表情理所当然,仿佛这种话在他那里就和“吃饭没”一样稀松平常。
他说:“你对其他人不会这样。只有我才能这样做。”
步闲庭给自己岌岌可危的脸面找补:“不好说。万一将来我真遇见一个倾心的姑娘,人家怎么揉搓我都没事。”
他随口一句话,庄客离却又沉默了下去。
步闲庭看他半晌没应声,以为话题就这样结束了,便回头牵来了两人的马,简单辨别了下方向,便与他上马前行。
期间庄客离不发一言,步闲庭只当他这是常态——这昼夜颠倒的日子连轴转,钢筋铁骨也受不住。
回头得和枭翎大人请示歇息半日。步闲庭边打哈欠边想,这样下去他迟早连闲庭刀都要握不住了。
庄客离……他估计不用,那小子的精力不知道都在哪个气脉大穴里藏着,反正步闲庭是没见过他“累”这一说。
他琢磨了一会儿,刚准备回头和庄客离说话时却被后者抢了先——庄客离策马赶到他身旁,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不会那样的。”
步闲庭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干巴巴地反问他:“什么?什么不会?”
庄客离脸上罕见地出现几分认真的神色:“能让你一见倾心任其揉捏的女子,不会出现的。”
他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说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而步闲庭被他这一句话砸得满头雾水,反应了几秒后数余种情绪同一时间涌上心头,和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他一时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
你刚刚都在想这些?
人都没遇见呢,你说得这么确定干啥?咒我是不是。
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地考虑这种事情?这很重要吗?
步闲庭的脑袋里转悠着许多问题,他张张嘴,面对着庄客离那张带着些锋芒的漂亮脸蛋试图说出些什么,可最后到嘴边的只有一句:
“……行吧。”
何苦来和他争辩这些,庄客离是个什么性子他不要太清楚。
于是步闲庭拍了下他的后背,道:“咱俩啊,就孤独终老吧。”
庄客离一本正经地纠正他:“你我二人相伴,不算孤独终老。”
步闲庭:“嗯嗯嗯好好好,等将来我残了废了还担待客离刀多照顾些。”
庄客离道:“不会那样的。”
“我会照看好你的。”
他仿佛在说,只要有他庄客离在,步闲庭就不会受伤。
那时步闲庭只当个玩笑话听了,全然未料到多年后说出这话的人会是伤他最深的那一个。
……
泠江畔,山中事。
越十二心神不宁地在后花园里来回踱步,正碰上从小屋里端着餐具走出来的素茗——小茶童皱巴着一张小脸,嘟嘟哝哝地抱怨着些什么。
越十二看了眼他身后门扉紧闭的木门,道:“那小疯子又不吃饭了?”
素茗一个激灵,在他眼前站直了,说到:“呃,嗯,没吃。”
他憋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接着道:“非但没吃,还用馒头砸我,我差点又叫他咬上一口。”
“公子也真是好心,曲先生也说过他几乎不可能清醒过来了,公子还是要留着他。”
小茶童大抵是受了不少气,此时嘴里没个把门,一吐噜全抱怨出来了。不过他说完后就意识到情况不妙,立马把嘴一闭,蔫蔫地低下头去了。
越十二不做过多表示,只是神色复杂地抬头看了眼步闲庭屋子的方向,微微叹了口气。
“此事说来复杂,个中缘由也不是你我能过问的。”他少有地好脾气替步闲庭解释道,“你就当这是你家公子不得不做的事情,他若是连那小疯子都不顾了,那才是该提心吊胆的时候。”
素茗呆呆地听着,然后“啊”了一声。
越十二轻咳一声,摆摆手对他道:“去找管事的多领点赏钱,帐算你家公子头上,我准的。”
素茗多少觉得这事有些不太厚道,不过想想自己被那小疯子推的一个屁股墩儿还在疼,就欢天喜地地应下了。
越十二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头上顶着的官司又多了一个。
虽说那小疯子窝在后院,也影响不到山中事的生意,但步闲庭对他的态度也实在难以捉摸。越十二心知这与他的过去紧密相连,左右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到头来只能不情不愿地袖手旁观。
他又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两天叹的气已经赶上一年的分量了。
就在这时,一个面色有些奇怪的院仆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身边,道:“楼、楼主。”
越十二头也没回:“打碎了东西去找账房,受伤了去找管事,找不着东西了去问昨晚巡值的守卫。”
那人噎了一下,面色变得更奇怪了。
“不、不是这些事。”院仆结结巴巴地说到,那模样实在太过奇怪,越十二终于扭脸看他。
院仆道:“有位客人……想见楼主。”
越十二皱眉:“客人?见我做甚,不应该先去找管事的通报吗?”
那院仆缩起脑袋,说到:“那位客人……呃,在后门等楼主。”
越十二更奇怪了:“后门?谁家好人约在后门见面?”
院仆的声音简直和蚊鸣一样了:“那、那个人和鬼一样,突然就出现了,说一定要见楼主一面——他、他还说能帮楼主解决麻烦。”
像鬼一样突然出现,能帮自己解决麻烦。
越十二表情终于变了变,略略沉吟片刻后带着三分疑虑转身向后门走去。
在这个节骨眼上现身……很难不让他多想。
那个被院仆称为“鬼一样”的客人正站在后门处,头上戴着宽大的竹编斗笠,一身衣袍看上去有些年头,束在脑后的头发里明显地参杂着不少银白色。
哪怕离得有点远,那人还背对着自己,越十二也能判断出对方是个练家子。
他停下脚步,朗声开口道:“阁下专程来寻我,可是有何要事?”
那人缓缓回头,越十二的神情也随之一变。
山中事楼主猛地后退半步,周身霎时迸发出了几许凌冽的杀意。他紧抿着嘴唇看向对方,一枚飞镖不动声色地滑到掌心里。
“阁下……有何贵干?”
只见那头戴斗笠的人转过身来,面上赫然覆盖着一张纯白色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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