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云台水榭(四)

庄客离是在三日后找到步闲庭的。

这事说来也巧,闲庭刀出现在江平郡的事情不胫而走,步闲庭不用多想就知道背后有四方集的手笔——不过他也抱怨不了什么,毕竟这是人家的本命营生,在这赌坊里就得遵守人家的规则。

只不过这消息实在冒险,那些前来寻仇的旧债恩怨倒不是什么难事,叫步闲庭头疼的是藏匿在暗处紧盯着自己一举一动的老东家。

掷春殿到现在都没动静,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七年前步闲庭尚未离开掷春殿时就于四方集多有交集,这地方可以称得上是买卖情报最便捷的地方,他与庄客离和苏冉也打过好几次照面,甚至还出手救过她的性命。

因此,四方集里传得出去的消息,掷春殿没理由收不到。

就在步闲庭思量他们什么时候杀上门来的时候,庄客离在一天晚上敲响了他的窗。

步闲庭寻的住处在江平郡偏僻的地段,客栈三楼的拐角地方,平日里也没什么人经过,正好给他一个清净。

那夜步闲庭正在屋中收整得到的情报,便忽然听到窗外传来“咚咚咚”三声响动。

他警惕了一瞬,手搭在闲庭刀上静静等了片刻,才轻手轻脚地挪到窗边,“啪”地将窗子推开了。

窗外栽着一棵老树,枝桠粗壮有些年头,寒冬腊月的早就掉光了叶子,树枝毫无章法地乱长着——就在离步闲庭屋子最近的一条枝干上,一个黑色的影子正悄无声息地蹲坐着。

步闲庭:“……”

他搁在闲庭刀上的手放了下来,面无表情道:“我要是开窗再快点,就能把你扇下三楼了。”

庄客离像只夜枭似的蹲在枝桠上,道:“我收到信了。”

步闲庭两臂撑在窗檐上,神色沉沉地看了一会儿庄客离,末了移开视线道:“是,找你……有些事情要处理。”

庄客离挨近他几分,确定了步闲庭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云山十二寨?”

步闲庭:“暂时还轮不到他们——你先下来,江平郡藏龙卧虎,被人看见了不好解释。”

他给庄客离让开,后者不置可否,轻盈盈一跃便进了步闲庭的屋子里,身上的寒风扑灭了小屋中的一盏豆花烛火。

步闲庭站在仅有的月光中,看着半边身子没入黑暗的庄客离,道:“我见到陈首乌了。”

庄客离面上没什么意外的神色——他脸上几乎不会有什么表情——淡淡应声道:“嗯,我知晓。”

步闲庭冷笑一声,环臂瞧着他:“瞒我这么久,也辛苦你们了。”

庄客离道:“没有要瞒你的意思,如果你真的要去调查他的下落,也绝非是什么难事。”

他与步闲庭对视着,道:“是你自己不想去涉足这件事。”

步闲庭默然。

庄客离太了解他,有时候甚至到了恐怖的地步,一些他自己不愿宣之于口的念头他也总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

步闲庭叹了口气,目光移向窗外,淡淡问道:“你与他从何时起联系上的?这事情叫掷春殿的人知晓了,怕是要掉脑袋的吧。”

庄客离道:“他与殿首有交易,换来了自己十年的寿命。”

“这十年间只要他不主动出现在掷春殿视野中,我们便当他已经死了。十年期过后,掷春殿会将他列入名单里,一并追杀。”

步闲庭沉默半晌,道:“……那他为何要帮我,这样不就相当于引火烧身吗?”

庄客离:“那是另一回事——是我和他之间的交易。”

步闲庭挑起眉毛:“我先前怎么不知道陈首乌有这么喜欢做交易的?”

庄客离不语,步闲庭也知晓他肯定不会将交易的内容告知自己,便按了按太阳穴道:“我只是有些意外……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陈首乌死了,出了那档子事他怎么还能活着,余白她也……”

提到“余白”两个字,步闲庭的声音戛然而止了——他像是猛地反应过来不该说这个人的名字,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抿起了嘴。

可庄客离似乎不打算放过他,接话道:“余白怎么了?”

步闲庭讳莫如深地闭上眼:“……没什么。”

前任枭翎的名字就像是烙铁,说出来都要灼伤他的咽喉似的。步闲庭捕捉到细微的风声,再睁眼时庄客离已经到了他面前。

他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好像刚从某个任务里脱身。

庄客离凝视着他的瞳底,又问了一遍:“余白怎么了?”

步闲庭瞪他:“你故意来找不痛快?”

庄客离便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步闲庭,道:“步唯。”

听见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步闲庭没忍住耳根子一麻,色厉内荏道:“怎么?”

庄客离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别再往前走了。”

步闲庭眨眨眼,失笑:“陈首乌都同你说了?”

庄客离默认了,步闲庭便伸出食指按在他心口,稍稍施力把人推远了些:“你知道这七年间我是怎么过的吗?”

“闲庭刀断了,步闲庭死了,我与那些身前事再无瓜葛了——不管是掷春殿还是武安侯。步闲庭就是个江湖闲散人,从今往后再不涉及朝堂纷争。”他缓缓道,“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指望的,甚至同越十二都是这么许诺的。”

“步闲庭自以为能和过去一刀两断,把所有东西都扔给你,而后此身明了……”

步闲庭手指收拢成拳,不轻不重地在庄客离胸口锤了一下:“可是我从来都无法置身事外。”

“七年前犯下的业障,你我谁都逃不掉。”他不带什么感情地说着,“你废我周身功力,我让你替我背七年业债,很公平。”

庄客离不答话,步闲庭便接着道:“你还想像往日里那般护我,早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他逼近庄客离几分,身形上虽比后者低了些许,可丝毫没有弱势的模样:“早就回不去了,从我亲手杀了余白开始,你我便再回不到一条路上。”

步闲庭的眼睛里似乎有火光在跳动,庄客离只是任由他拽住自己的衣领,没有任何反抗。

“我不知道你对我的那些所谓的愧疚和保护欲哪来的,你从不亏欠我什么。”步闲庭压低声音说到,“我杀了余白,叛逃掷春殿,你理应恨我杀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费尽心思找陈首乌来帮我。”

“庄惟,你是掷春殿枭翎,做你该做的事情。”他将庄客离拉下来几分,几乎是警告一般地说着:“我认识的那个客离刀从不该把私人恩怨置于掷春殿之上,他死了也是掷春殿的鬼,这些出格的事情不该是他做的。”

“所以。”他顿了一下,“别再做这些事了,陈首乌也好,云山十二寨也好,你从来不该因为我一个人坏了规矩。”

他哑声道:“步闲庭……步唯不应当要你这么做。”

这话说出口后,步闲庭心头忽然缺了一块,空落落的。

他从未怀疑过自己在庄客离心中的分量——他们出生入死近十年,几乎是世界上最信任了解对方的人。可正是因为如此,在发生了那一连串的变故后步闲庭格外惧怕面对他。

他仿佛能透过庄客离看见七年前的那个自己,幼稚又执拗,还带着未经过磋磨的锐气。

令人畏惧。

庄客离不应当为他改变什么,他只能是庄客离,是客离刀,甚至是后来的掷春殿枭翎——步闲庭害怕看到他改变,因为自己而改变。

仿佛自己还在他心里留有一席之地,仿佛过去那个自己还像幽灵般活着,而庄惟也始终会惦念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些都是不应该的,步闲庭经受不起。

他是一个罪人,身上肩负着包括血亲在内的数百人名的罪人,而庄客离理应是那个持刀的刽子手。

可是步闲庭却逐渐看不懂庄客离了。

是的,他同样在害怕,那个离自己认知越来越远,叫他渐渐不熟知的庄客离。

不过这些乱七八糟的心绪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叫旁人知晓的,他面对庄客离也从未有服软一说。

就像是眼下,庄客离半个字都不回,步闲庭也偏执地和他同样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庄客离叹了口气。

很轻很快的一声,似乎只是幻觉。

“往后这些话别再说了。”庄客离将他的手拿开,道:“应当不应当,我心里有数。”

步闲庭皱起眉:“你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再这么下去掷春殿还能视而不见吗?”

“他们知晓与不知晓,本来便与我无关。”庄客离在步闲庭莫名惊悚的视线中缓缓道,“你先前问过我,在所有人和掷春殿中我会选谁,我回答你我会选择掷春殿。但现在我想让你重新问一遍这个问题。”

步闲庭:“……什么?”

庄客离抓住他的手,收拢贴在胸口,道:“你再问一遍,不过不是所有人和掷春殿——是你和掷春殿。”

步闲庭心头一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发什么疯?”

“这两个问题有什么不一样的?”

“不一样。”庄客离坦然道,“你不是所有人,你在所有人之外。”

“现在,重新再问我一遍——在你和掷春殿之间,我会选择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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