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闲庭一觉睡到了傍晚时分,苏冉很识相地没有派任何人来打扰他。
闲庭刀安静地呆在鞘里,步闲庭罕见地对着夕阳发了会儿愣,才磨磨蹭蹭地起身离开屋内,向着楼下的柜台处走去。
苏冉在不远处,只给了他一个不怎么友好的视线,便继续去招呼客人了。
步闲庭侧身躲过叫嚷着摇骰子的人群,方走了没两步却眉头一皱,猛地回身避开一只朝自己抓来的手!
他冷冷看着动手的一个中年男子——对方恶狠狠地盯着他,和他腰上佩着的闲庭刀。
“找到你了……”这几个字几乎是被那男子从牙缝里磨碎了说出来的,只见他猛然起身朝步闲庭扑来:“找到你了!”
周遭登时乱作一团,步闲庭则早有预料般撤步躲过,反手抄起手边的茶壶就砸到了那人脑袋上!
动作流畅,一气呵成,甚至连刀都没动就让对方开了瓢。
伴随着那人的惨叫声,步闲庭当机立断超快步走来的苏冉喊道:“老板!有人闹事!”
苏冉瞧着他手里抓着的茶壶——只剩了个壶把——又看看趴地上捂着脑袋的中年男子,冷脸一挑眉:“稀罕,已经有小半年没人敢在四方集闹事了。”
步闲庭将壶把扔下了,两手一抬表情格外无辜:“他先上来要打我的。”
苏冉“啐”了他一声,又看地上的那人,招招手便唤来了三个人高马大的大汉:“这才安分了几个月,怎么,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是以为我改性儿了?”
“看起来非得要隔几月杀鸡儆猴才能让你们记清楚了,我这四方集的规矩可坏不得。”
围观的人都躲得远远的,那窃窃私语声却丁点不落地飘进了步闲庭耳朵里:
“半年前那个闹事的少爷怎么样了?现在是不是还躺着呢?”
“听说是被挑断了手脚筋,扔到乞丐堆里去了。”
“他家人听说是在四方集出的事,可是半点都没敢吭声,生怕被里头的人惦记上……”
步闲庭听着,目光落到了对自己出手的那个中年人身上——对方一副要生啖他骨血的模样,恶狠狠地呲牙咧嘴道:“别以为你跑得掉!下地府老子也照样追!”
苏冉眉头轻蹙,喝到:“打出去!”
两个壮汉架着那人就要离开,步闲庭与苏冉对视一眼,道:“苏老板连我也想打?”
苏冉微微一笑,那笑容让几个看戏的赌徒背后一凉。
“你给他脑袋开了瓢,砸碎了我四方集的器皿,论理,该打。”她不紧不慢地说着,“但看在往日情分的份儿上,你出些银两,奴家能好心放你一次。”
步闲庭两手一摊:“那没辙儿,小弟孤家寡人游荡至此,一无亲友二无金银,惹下的仇家还不少,您要不还是打我一顿吧。”
苏冉稍一挑眉,与步闲庭略带深意的视线对上后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自个儿滚出去挨打吧。”她扇子一挥便回身离去,“血别溅我这四方集里头了,都在外面解决了了事。”
步闲庭知晓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微微一笑后便跟着那几个壮汉走出了四方集。
处理那脑袋开瓢的家伙的地方不远,步闲庭跟着血腥气拐了几个弯就在一处深巷里找到了。
他对正要动手的两个壮汉轻咳一声,迎着对方不善的视线取出苏冉该自己的令牌,道:“辛苦两位,这家伙我来处理就是。”
两个壮汉对视一眼,有打量了下步闲庭手里的令牌,嘟嘟哝哝着走了。
步闲庭目送他们离开,才把视线转向瘫坐在地上的那个中年男人——那人脑袋上还淅淅沥沥往下滴着血,满脸鲜红好不吓人。
他像是被砸懵了,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步闲庭站到了自己面前,表情登时又变成了那副要吃人的模样。
步闲庭:“……这位兄台,我们哪里来的仇怨?”
对方咬牙切齿地道:“我记得你的刀……你那把该死的刀!”
步闲庭瞥了眼闲庭刀,叹了一声,心道多半又是掷春殿时候犯下的孽。
天地良心,他在掷春殿的那几年犯下的杀业三辈子也还不完,哪里可能记得自己刀下几年几月抹了什么人的脖子——要真有那能耐,他步闲庭打小就该被他爹当宝贝哄着了。
但出于垂玉品香客的良心,他还是问道:“我杀了你什么人?”
那人瞪着他,似乎破罐子破摔了,报了一个县令的名字。步闲庭抿嘴想了想——想不起来,他脑袋还真没那么灵光。
“县令一家七口,只有我苟延残喘逃出来了!”那人伸手想去抓步闲庭的衣摆,被轻轻躲过了。“我们犯了什么错!要七口人的性命来!?”
步闲庭不语,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最小的儿子才六岁!我的小弟才六岁!”他似乎一口气上来了,竟是踉跄着爬起来揪住步闲庭胸前的衣襟,血液泥污蹭花了上好的暗纹布料。
他说到:“六岁!一个六岁的孩子!什么畜生才会下得去手啊!?”
步闲庭垂下眼帘,静静地看着他在自己胸前收紧颤抖的手,突兀地问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对方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种事情,明显愣了愣。
步闲庭:“算了,我不管你怎么逃出来的,现在别乱跑跳脚,除非你还想被他们盯上。”
那人张张嘴,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你他娘的说什么玩意?”
“听不懂?”步闲庭挑起眉毛,“我在救你命。”
“老子不需要!”对方吼了回去,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来抵在步闲庭脖子上:“我是来取你狗命的——十年,我找了你这畜生整整十年!”
“当年我爹拼死把我送出府,为的就是现在血债血偿!”
步闲庭淡淡地看着他,并没有要为自己开脱的打算,只是喃喃道:“……鹊部不认真干活啊。”
那人没听清,步闲庭便忽地眼神一变,冷不丁抬手敲在了那中年男子的下颌处!
这一击猝不及防,对方痛呼一声后卸了力,于是步闲庭不费什么力气就把他手里的匕首夺了下来,扔得远远的。
“我已经不干那些事情了。”他沉声道,“以前犯下杀孽的那个人也已经死过一次了——我知道这话你肯定听不进去,所以我现在也不杀你,也不会把你的消息走漏出去。”
他摸了瓶金疮药扔给蹲坐在地上迷迷糊糊的那人,道:“快些离开吧,趁着在他们还没发现你的时候。”
他低声道:“掷春殿不死不休,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过这话对方估计也听不清了,步闲庭对自己刚才那一下还是有把握的,他脑袋里的嗡鸣声估计要响上好一阵了。
他最后看了眼那中年男子,便收敛了眸中的神色,转身离开了。
……
大抵是他前些日子和陈首乌的对话被什么妖灵精怪听到了,在掷春殿时做下的业都前仆后继地来找他清算。
虽然掷春殿在江湖上是个讳莫如深的名号,但只要识得闲庭刀的便知晓其中的分量——闲庭客离的名号一出便注定要伴随着腥风血雨,久而久之,这两把刀也成了江湖客口中高深莫测且神出鬼没的传说。
但凡佩着刀出门,步闲庭就明显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不动声色的打探,心中感叹不愧是四方集,网罗天下诸多流派,好一个集散暗涌的好地方。
苏冉自然是没那个闲心管他的安全,正如这位四方集老板先前说的,他们之间的恩情已经了结了,闲庭刀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了。
步闲庭笑着调侃她无情,苏冉反唇相讥他贪婪,当心哪天自己再折进去了。
步闲庭便对她说自己已经折过一次了,对这些倒是不怵。
他将四方集当作了避风港,反正在这里头也没人敢闹事。
只不过整整近十日,他都没有收到任何庄客离的消息。
四方集中关于李敬川和掷春殿的消息也算不上多,大多数都是指向这位表面闲云野鹤的王爷实际上有自己的一支势力,惹了太后的觊觎,到头来被囚禁在碧横江,现如今虽说是保住了一条小命,但和行尸走肉也没什么区别了。
步闲庭对这点倒是没什么怀疑,罗氏一脉折磨人的本事与掷春殿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怜宁王大人不知受了多少苦。
不过在屈指可数的寥寥几条情报中,倒是有一条吸引了步闲庭的注意。
——宁王对外宣称养病后,清宁郡主忧虑成疾,也跟着病倒了。
这位当年名满京城的才女自从十余年前嫁给工部尚书家长公子后便隐居不出,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膝下育有一子一女,与尚书家长公子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可谓是一段佳话。
步闲庭对于李婵不如李敬川了解得多,只清楚这两人有层兄妹关系,清宁郡主嫁人前两兄妹常常于宁王府中举办文会,宴请各方文人墨客。自郡主成婚后二人便不再有过多交集,直到出了这档子事,李婵才重新回到众人视野中。
步闲庭心中总有种莫名的违和感,却不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从庄客离那能捕捉到些许答案。
只是枭翎大人远在琏山,飞鸽传书也没一个,怕不是被掷春殿的人扣下做苦力了。
步闲庭心中没来由地不安,总觉得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彼此连环相扣的虬结,而一举一动都牵扯着莫大的利益得失。
他看着窗外西垂的太阳,莫名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窒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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