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李敬川。
步闲庭对他的态度说来有些复杂。早在他加入掷春殿之前就与这位旁人口中的闲散王爷有所交集,哪怕后期在掷春殿做事时联系都没有断过。
李敬川不是什么心思深沉的人,只是深谙韬光养晦的道理,装傻充愣可是一把好手。
他装了二十多年的傻,终于在数年之前被太后怀疑到了头上。
步闲庭当时不问世事,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这位之前的老东家,也是之后从越十二口中得知,他在南下巡查涝灾时被流匪所伤,现如今一直静养在碧横江一带,渐渐淡出了众人的视野。
步闲庭一听便知道这事不对劲——先不说他李敬川身边有多少掷春殿的人护着,单就在碧横江附近静养这件事就很奇怪了。
碧横江一带可是太后的地盘,难不成他宁王冲昏了脑子,要去当那愣头青与他们玉石俱焚了?
宁王是装傻,又不是真傻——他一定是被太后牵制住了手脚,甚至可以说是被软禁在了碧横江。
步闲庭算了算,距离他最后一次收到李敬川的消息,大抵已经过去了近两年。
整整两年,掷春殿都没有管过这位领头人的死活,怎么现如今突然要插手了?
而且还把庄客离也叫了去,足以说明此事非比寻常。
步闲庭不敢多停,在附近的小村落歇脚一晚后第二日早上便踏上了路途。泠江畔是回不去了,云山十二寨的人指不定还在哪里蹲点,他现如今最需要的是更多的情报。
步闲庭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将兜帽戴好了,伴随着游贩的吆喝声走进了人群里。
他赶了两日的路,固元丹带来的疲惫感还根植在骨髓里,不过步闲庭没有工夫去管太多,步履匆匆地掠过周遭景色,最终停在了一家赌坊前面。
他看了眼招牌——四方集。
一路南下,他最终停留在这处名为江平郡的地方。此地以丝绸织物出名,数不清的外来商队聚集于此。步闲庭曾经数次停留在这儿歇脚,也算是熟知些许。
他遮掩住面容,带着一身寒气垂首走进四方集。
方走了没两步,便有一身着蓝衣的女子走了上来——她大抵有些年岁,眼角都生了细细的纹路,但面容姣好身姿窈窕,竟是比一些京城小姐还要漂亮。
“爷是生面孔啊。”她执扇打量了一番步闲庭,随即露出个笑来。“来我这四方集可是找乐子的?”
步闲庭看她一眼,道:“来做交易。”
蓝衣女子笑容不改:“交易该往商铺去,不是来我这赌坊。”
步闲庭偏了下身子,腰上坠着的玉佩一闪而过:“我这交易,只有老板娘你能做。”
蓝衣女子的目光触及那玉佩的一瞬变了变,而后用半是惊异半是打探的目光又瞧了步闲庭一轮,略略收起了几分笑意,道:“既然如此,爷便随我来吧。”
步闲庭颔首,跟在蓝衣女子的身后一路上了三楼一间隐蔽的小屋里——门阖上的一瞬间,那蓝衣女子脸上的笑散了个一干二净。
“……我未想到你竟然还活着。”她眯起眼来绕着步闲庭走了两圈,道:“这般看来,掷春殿那群家伙还算讲情面,对自己人就网开一面了?”
步闲庭一手搭在腰间的闲庭刀上,淡然道:“是我好运,吉人自有天相。”
对方笑了,道:“七年前,掷春殿鼎鼎有名的闲庭刀叛逃,惹来整个掷春殿的追杀——但凡知道些那群家伙手段的人都不会认为你有那个运气能活下来。”
“只可惜世事无常,谁知道你现如今还真出现在我眼前了。”
蓝衣女子走到他正面来瞧着他的脸,道:“我还是头一次见你不戴面具的样子,倒也真是个俊俏的小郎君,何苦来去做那见不得光的买卖?”
“苏老板,这话你该对七年前的我说。”步闲庭面无表情,“现在我只是个废人,来找苏老板兑现当年的承诺而已。”
被唤作“苏老板”的蓝衣女子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道:“我记得当时还有一个人同你一起的,怎么,你要抛下他一个人独吞了好处?”
步闲庭沉默一瞬,道:“他……有要紧事,来不了。”
“小郎君,你可莫要骗我。”蓝衣女子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说出来的话却不留情面:“我苏冉没读过几年书,但识人的本事可不差——你那搭档不可能扔下你一个不管,怎么,你二人彻底决裂了?”
步闲庭对他虚情假意地笑笑:“这与你无关吧?”
苏冉摇摇头:“有关,当年我是对你二人许下的承诺,可现如今只有一个来了,自然不合规矩。”
“四方集是讲规矩的地方。”她用扇子点了点步闲庭的心口,“买情报要讲规矩,买人情也要讲规矩,坏了规矩的人是要被打出去的——这事儿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步闲庭瞥了一眼她搁在自己胸口的扇子,道:“明码标价,我知晓。”
苏冉收回扇子:“你要拿什么抵?”
步闲庭脸上的笑意带了些凉薄,低声道:“被灭门的武安侯家小公子尚且存活于世——这条情报可足够了?”
苏冉眨了两下眼,然后看向步闲庭的眼睛逐渐睁大了。
“……这还真是个大消息。”她用扇子半掩住脸颊,“那位小公子现如今身在何处?由谁看护?”
步闲庭歪了下脑袋:“剩下的消息,我不卖。”
苏冉勾勾唇角:“闲庭刀大人还真是一点亏都不想吃。”
步闲庭毫无诚意地恭维:“按照四方集收集情报的速度,不出半年就能推断出他的所在,何必要从我这里再买?”
苏冉:“好吧,算奴家说不过你——闲庭刀大人有什么需求?”
步闲庭收敛了几分笑意,道:“当年我与客离刀救过你一命,你许下的承诺……”
“无论有任何需求,来四方集找我便是。”苏冉接上他的话,“需要我做什么?”
步闲庭:“我需要知晓四方集所有情报的权力。”
苏冉摇扇子的手停下了,仿佛是看什么怪物似的看步闲庭:“……狮子大开口啊。”
“你倒不如直接让我把四方集让给你,它跟你闲庭刀混便是了。”
步闲庭:“也不是不行,但我善解人意,只是要调动所有情报消息的权力而已。”
被步闲庭厚颜无耻的发言震惊到的四方集老板“哈”地笑了一声,道:“你要的是我四方集过去现在将来所有的情报,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步闲庭不退让:“当年若没有我们救下老板,四方集会不会存活到现在都不一定。”
“而且是你亲口许下的承诺。步闲庭含笑重复了一遍:“无论,有任何,需求。”
他对着苏冉并不是很友善的面色缓缓道:“规矩可坏不得,苏老板。”
苏冉:“……呸,老娘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步闲庭仰身躲过了她挥来的扇子,笑道:“交易愉快,苏老板。”
苏冉回手扔了一块令牌给他,没好气道:“虽然料想过你们会提出这种要求,但我没想到你这小混蛋居然真的说出来了。”
步闲庭掂了掂那令牌,道:“欠债还钱,知恩图报,天经地义。”
“我这一条贱命还真不值得。”她翻了个白眼,“你且听好了,就算拿了令牌也不许将消息肆意散播出去,看到的听到的东西只能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蹦。”
她前倾了些身子,警告道:“否则,四方集追杀人的手段可不比掷春殿差。”
步闲庭道:“明白,我也不想再被杀第二次了。”
苏冉冷哼一声,倚在窗边冷眼看他,道:“眼下我知晓你还活着,不打算出个价把这个秘密保住?”
步闲庭略略垂眸,道:“不必。”
苏冉冷笑:“这么豁达?找到靠山了?”
步闲庭失笑:“若有人来问,你便按四方集的规矩来,反正我活着这件事大抵还能换到别的情报,最后受益的还是我。我哪里来的理由拒绝?”
苏冉:“……哈,你们这些刀口舔血的家伙是不是都这个尿性?那句话叫什么——将生死置之度外?”
“没那么伟大。”步闲庭耸肩,“只是觉得没必要,得失取舍罢了。”
苏冉又朝他翻了个白眼。
“事情办完了,你我两清了。”她起身准备离开,“往后客离刀来了可就不作数了,你想想怎么与他解释吧。”
步闲庭给她让开道:“多谢老板。”
苏冉瞪了他一眼,摇着扇子下楼去了。
步闲庭目送她离开,关好了门,才脱力似的坐在了椅子上,一手撑着桌案长长出了一口凉气。
固元丹带来的副作用还没消散,疲惫感来得气势汹汹,他差点眼皮一合就昏睡过去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方才苏冉一口一个“闲庭刀”,自嘲地笑笑。
若是让她瞧见闲庭刀这副狼狈的模样,还不知要给自己标上多少价码呢。
步闲庭半张脸贴在冰凉的木桌案上,确认自己锁好了门,周遭没有能够潜入的地方,才稍稍放下戒备,闭眼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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