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首乌并未答话,只是与满脸空白的步闲庭对视了片刻,然后道:“许久不见,我很高兴见到闲庭刀还如往日般锋利。”
步闲庭猛地回神,当即否认道:“不可能!你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你明明……”
“明明该死了。”陈首乌替他把话说完,那张遍布沧桑的脸上浮现了些许凝重的神色。“你把我当鬼也罢,当人也罢,我此番出现只是为给你提个醒。”
他看着步闲庭,话音语气一如当年止戈台上那个喜怒无常的教习:“别忘了你立下的誓言,别忘了你是怎么沦落到这步田地的。”
“你不该出面,也不能出面。”
他没头没尾地给步闲庭扔下这句话,便回身离去。
步闲庭忽然叫住他:“是庄客离吗?”
陈首乌脚步顿了下,步闲庭盯着他的后背,一字一顿道:“庄客离……他知道你还活着?”
一时间,没有任何答话。
步闲庭近乎是执拗地等着陈首乌的回答,可对方也只是在原地驻足片刻,便鬼魅一般重新藏匿入阴影之中。
步闲庭:“……”
他动作僵硬地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想去追陈首乌的背影,可硬生生停在了半道——他没有勇气追上去,与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故人”对峙。
头有些疼,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磕碰到了哪里。步闲庭踉跄着靠在老树上,在这寒冬腊月里出了一身冷汗。
他心里乱糟糟的,连自己握着闲庭刀的手在微微发着抖都没发觉。
陈首乌还活着……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庄客离知道这件事吗?是他一手操办的吗?
如果陈首乌还活着,那……
他没敢继续往下想,一口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的。
陈首乌并没有走出去多远,步闲庭能清楚地听到他的脚步声。
他垂下头,急促地喘息一声,再度抬眼,目光沉沉地盯着陈首乌离去的方向。随即,他像是从树上把自己撕扯出来一般艰难地站稳了,朝着陈首乌已经消失不见的背影快步追去。
无论他是个恶鬼还是别的什么。步闲庭想着,他绝不可能让一个死而复生的家伙大摇大摆地这么离开了。
要追上陈首乌并不是什么难事——或者说陈首乌刻意在等追上来的步闲庭。
于是两人很有默契地一个在前面缓步走着,一个在后面轻声追着,大抵走了一炷香,视野中隐隐出现屋舍人家的时候陈首乌才停下脚步,不声不响地回头看步闲庭。
步闲庭也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回看他。
“现在确认我是人不是鬼了?”陈首乌仿佛是插科打诨一般说到。
“不确定。”步闲庭毫无波动地答话,“万一你是只伥鬼,身后藏着只老虎也不一定。”
陈首乌无奈地摇摇头:“我若是伥鬼,便犯不着引你一路至此。”
步闲庭不想和他废话,单刀直入道:“你怎么活下来的?”
陈首乌意味深长地道:“你不是也活下来了吗?”
步闲庭:“……”
陈首乌淡淡道:“掷春殿不会宽恕任何一个人,我与你是一样的,不用多想了。”
“不过你若是真的好奇我是如何活下来的……”他垂眸笑了笑,然后掀开一只衣袖,露出下面千疮百孔的皮肉来。
步闲庭看着那几乎萎缩成骨头模样的肌肉,神情凝重几分。
“我跑不动了,打不动了,甚至要靠一些小机关术才能行走自如。”陈首乌平淡地叙述着,将那骇人的胳膊收了起来。“我们都要付出代价。”
“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那些小机关术也成了我如今谋生的本钱。”他颠了颠手里被步闲庭劈成两半的机关小匣,道:“不过还是不结实,回去要改进下了。”
步闲庭看着已然面目全非的故人,稍稍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陈首乌似乎总能看穿他,只是道:“不用想太多,我只是来给你提个醒的——你要是一脚再踏入云山十二寨的事情,可就再没法子回头了。”
步闲庭默然,随后问道:“是庄客离叫你来的吗?”
陈首乌不作答,而步闲庭已经从他的沉默中听出了答案。
“……他一直都知晓。”步闲庭的肩膀似乎垮了一瞬,“可是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与我说。”
陈首乌道:“你既然已经置身事外,他何必再与你说这些。”
步闲庭喉头噎了一下,找不出话来反驳。
他已经抽身离开了,每天念叨着与他无关的也是自己,庄客离的确没必要再多这句嘴。
况且,年轻的枭翎似乎也有自己的私心,不想再让他涉足任何与掷春殿有关的事情。
那股无力感又攫住了步闲庭的心口,他深情神情复杂地看了陈首乌一眼,道:“你一直在泠江畔附近?”
陈首乌道:“他拜托我,我才来的。”
步闲庭道:“他在哪?琏山?去做什么的?”
陈首乌又盯着他的眼睛,道:“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闲庭刀不是早就不该管这些事了吗?”
步闲庭“啧”了一声,嘴巴比脑子快:“和闲庭刀没有关系,是我步唯要见他!”
陈首乌挑起半边眉毛。
步闲庭揉了揉眉心,道:“我不该插手,我比谁都清楚我不该插手。”
他顿了顿,又道:“可我做不到。”
“就像你,一个已死之人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我的面前。可你还是出现了,你还是出手帮了我。”
步闲庭深吸一口夜里的寒气,道:“我们从来不可能置身事外。”
他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这句话,心中拼命维持的平静假象无声息地碎裂了。陈首乌注视着他,半晌后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逃不掉的。”他回手从衣袖里取出了什么东西,递给步闲庭。“已经过去了七年,你终于肯承认这件事了。”
步闲庭目光落在他递过来的东西上,眸光微微一滞。
那是一张沾满血污的白色面具,上头的泥泞有些年头了,血迹都变成了深棕色。
可步闲庭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那张面具。
他沉默片刻,道:“……余白。”
陈首乌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道:“收着吧,你应当留着它。”
步闲庭犹疑着伸出手,在触碰到面具时似乎被烫了一下,瑟缩了下手指才接过了。
他凝视手中的面具半晌,才抬头道:“为什么要我留着它?”
“一个提醒。”陈首乌道,“防止你再自以为能与过去一刀两断。”
“而且……这也算是掷春殿的老规矩,虽然这面具理应在现任枭翎手上。”他将头上的斗笠正了正,“每任枭翎继位时,便是上任枭翎殒命之时,他的面具会交到下一个人手里——除非一些意外,不然这面具就是枭翎最该保住的东西。”
“掷春殿已经有数任枭翎没出过意外了,没想到到上任还真出了岔子。”他意有所指地对步闲庭说到。
步闲庭拿着那张老旧的面具,没搭茬。
“不过也足以说明你们的实力出众——毕竟手刃枭翎这种事……掷春殿百年之内还是头一遭。”
步闲庭抬眼看他,而陈首乌瞟了眼他手中的闲庭刀。
“闲庭刀锋利,万万当心。”他这般嘱咐道,随后在步闲庭不发一言的注视中转身离开,不过瞬息便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步闲庭望着他已经消失不见的背影,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将那副面具翻过来,一张字条不知何时被人夹在了面具之中。
他沉默地展开字条,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
碧横江,救宁王。
他将纸条揉进手心,将面具收好了,闲庭刀入鞘,随后便踩着月色向不远处的小村落走去。
……
琏山多云雾,湿气浓重,冬季落雪时更是阴寒刺骨。
庄客离却熟悉这里的气候,哪怕在彻骨的寒风中都丝毫不受影响。
他拐过一道弯,有人悄无声息落在了身后,毕恭毕敬地颔首道:“枭翎大人,抓住探子了。”
庄客离脚步不停,道:“问出来没有?”
那人道:“……还没有,他嘴硬得很。殿首大人说让您亲自去一趟。”
庄客离毫不犹豫地拒绝:“我在忙。”
那人噎了一下,试探性地道:“殿首大人说……如果您是在处理云山十二寨的事情,可以不用那么着急,此事了结后可以再议。”
庄客离回首看了他一眼,对方被那比寒风还冷的视线吓地立马垂下头,生怕眼前这位年轻的枭翎一个不如意就削了自个儿的脑袋。
天地良心,如今这位枭翎从不喜形于色,下手又是一等一的狠绝无情,在他手底下从没有问不出的话,完不成的任务。甚至还有传言说……他曾经一个人杀穿了一座重兵把守的府邸,回来时愣是半点伤都没受。
没人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当今掷春殿殿首都要看他几分面子。
他是掷春殿最锋利的那把刀,从来不知道畏惧为何物。
好在这把刀现如今没有迁怒与自己,只是不作声地收回视线,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知道了。”
得了答复后,那人如蒙大赦般“是”了一声,片刻不敢停地闪身离开了。
哪怕走远后,他心中还在想,方才枭翎大人看过来的视线中,毫无疑问是裹挟着杀意的。
吓人,太吓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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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云台水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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