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鹭州分殿时已经将近傍晚时分,步闲庭有意挑了人少的地方,打算先去沐浴更衣,把一身血腥尘灰先洗掉,可谁知刚走没两步就被庄客离拦在半路上。
客离刀面色不善,面具也被抓在手里,问道:“迟了两个时辰,你做什么去了?”
步闲庭第一反应时后退几步,庄客离眉头皱得更紧了,追上前去问道:“躲什么?”
步闲庭伸手虚虚地抵开他,道:“别离我太近,我刚从重灾区回来。”
庄客离:“……你去哪了?”
步闲庭心知糊弄不过他,道:“长野郊,那里有唐戌的窝点,还有一座已经沦陷了的小村子。里面都是染疫死掉的村民,没多少活口了。”
他从怀里取出搜罗来的情报,道:“我找到了些东西,之后拿去和阎洪对峙——阎洪怎么样?你没把人吓死吧?”
庄客离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叹了口气,道:“现在被关在地牢,梁粲派人去看着他了。”
步闲庭点点头,将书信塞给庄客离,道:“行了,你先拿着这些去找梁粲,我去沐浴,不然分殿可能都要遭殃,谁知道我有没有沾什么病回来……”
他说着就要走,而庄客离却突然抓住了自己的手腕,道:“步唯。”
步闲庭猝不及防被这个名字砸了一下,有些僵硬地扭头看他:“怎么了?”
庄客离静静地看着他,似乎有好多事情想问,道:“唐戌……算了,你先去沐浴。将我给你的药吃了,防患于未然。”
步闲庭面具下的神情沉了沉——庄客离在某些时候敏锐得吓人,就算自己一句话没说,他还是琢磨出了蛛丝马迹。
唐戌已经死了,死在闲庭刀下,不知庄客离会作何感想。
但他没说破,于是步闲庭也只是云淡风轻地应下,转头朝着自己的屋子走去了。
庄客离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好久没有动弹。
……
直到沐浴更衣完,步闲庭才想起来自己将那小瓷瓶扔给了长野郊的那个野孩子。
他费了些时间处理完了衣裳,将闲庭刀又好好清洁了一番,才逮着空闲坐下好好清理思绪。
显清神教和鹭州郡守有不可告人的交易往来,阎洪借着官威甚至将朝廷派来的人给欺瞒了过去,导致京城那边至今都不知道鹭州的时疫凶猛。
而唐戌则趁此机会作威作福,一方面宣扬自己的显清神教广收教徒,另一方面和阎洪合作兜售一些害人不浅的药物。这两人从中获利四六分成,将一个素有悬壶圣地好名称的天河郡祸害得水深火热。
事情到这里本该解决了,唐戌已死阎洪已擒,朝廷那边接管也只是时间问题。可唐戌与庄非疾……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步闲庭按了按眉心,莫名有些疲惫。
先前阎洪所言,此二人师出同门,而之后貌似唐戌做了什么见不得的人的事情,之后一直在探寻庄非疾的消息。
唐戌知道庄非疾有个儿子吗?他知道庄惟的事情吗?他此番在鹭州建立显清神教又和庄非疾有什么干系?
步闲庭敲了敲脑袋——这些秘辛大抵只有从余白那里才能找来答案了。
于是步闲庭站起身,正打算去同梁粲商量下后续事项,谁知眼前忽然一花,他眼疾手快撑住桌子才没摔个四仰八叉。
步闲庭:“……”
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他在屋中垂首站立许久,然后试探性地握了握拳,从指尖传来力不从心的虚弱感。
他沉默片刻,身体里陌生的虚弱感隐隐探了头。
……这么倒霉吗?
步闲庭探了探自己额前的温度,目前来看一切如常,但时疫来势汹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击垮他了。
自打入掷春殿以来,他便鲜少有染疾生病的时候,一天到晚和庄客离不分昼夜地奔波,浑身筋骨都像是被重新铸打了一遍。
只不过此番他大抵是真的轻视了这疫病的威力了。
他叹了口气,正打算书信告知掷春殿,不想庄客离先敲响了自己的门。
“阎洪醒了。”他的声音透过门扉传来,仿佛在疑惑步闲庭为什么半天没动静,“梁粲想叫你一起。”
步闲庭颇为无奈地坐回椅子上,道:“天公不作美,我估计要安生一阵了。”
庄客离静了一会儿,然后忽然道:“你生病了?”
步闲庭惊讶于他的洞察力,道:“这么明显的吗?分明都没见我几面就猜出来了?”
他话没说完,门就砰地被庄客离拉开了。
步闲庭眉头一挑,还没来得及问他进来做什么,庄客离便不由分说地把窗子打开了。
潮湿的水汽裹挟着凉风钻进屋内,步闲庭“诶”了一声,道:“还嫌我病得不够快是不是——你也不要命了?赶紧出去!”
庄客离直接探手去摸他的额头,道:“我给你的药呢?”
步闲庭:“……不知道掉在哪里了。”
庄客离看他,步闲庭默默移开视线。
庄客离叹了一声,搁在他额前的手指屈起来敲了步闲庭脑袋一下,道:“歇着,我去寻寻有没有法子。”
步闲庭笑笑,道:“无妨,我身子骨好得很,大抵要不了几日就能扛过去了。”
他话是这么说,但实际上心里也没底,只想着自己在掷春殿没日没夜练出来的好筋骨能顶上些用处。
然而大抵是步闲庭造下的口业太多,这疫病着实是比二人预料中的要厉害。
步闲庭第二日就发起了高烧,倒在床榻上一病不起。
庄客离送来过五花八门的药方,然而都货不对板,效用微乎其微。梁粲听闻后,心急如焚地在分殿里转悠了一个时辰,生怕这位赫赫有名的闲庭刀真在他鹭州出了什么事情。
“那些寻常的药草都没用。”他这般愁眉苦脸地对庄客离说,“若是真有用,那天河郡的时疫就不会这样来势汹汹,染上的人十之**都一命呜呼了。”
他道:“我千算万算,没算到闲庭刀大人也会栽倒在这上面——他去什么地方了吗?和什么人接触过了吗?”
庄客离覆着面具的脸稍稍往他那里侧过去些许,梁粲立马识趣地闭了嘴,话锋一转道:“阎洪招得差不多了,只是有关唐戌的身份一事还尚不明朗。他也不知唐戌来自何方,因何定居于天河郡,那些制药制毒的本事又是哪里来的。”
他朝着庄客离颔首:“论理,二位的任务到这里就可以收尾了。唐戌一事后续我会追查,若有新情报会及时通报与枭翎大人。”
“只是闲庭刀病势凶险,在有好转之前还是不要离开天河郡内为好。我会书信与总殿请医师来,在那之前……客离刀可要先回总殿复命?”
庄客离摇头,几乎没有犹豫地否决了。
“要走一起走。”他淡淡道,“从来没有任何一方先行离开的道理。”
梁粲心下了然,不由得赞叹道:“客离闲庭后……不愧是枭翎大人亲口承认的两把利刃。”
庄客离不置可否,留下一句要去照看步闲庭后便要离开,梁粲则提醒道:“客离刀大人,莫要和闲庭刀走得太近,否则你们都倒下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庄客离脚步顿了下,随后话里有话地说到:“不会,我不会有事的。”
……
步闲庭头昏脑胀,浑噩比清醒的时候多,自他十岁后便再没有病得这么难受过。
他浑身蜷缩在被子里,可骨髓里的痛觉与寒意还是一寸寸攻城略地,每呼吸一次都连带着五脏六腑刺痛无比。
在这般半梦半醒的折磨中,他恍惚间回到了武安侯府,在寒冬腊月钻进步允暖烘烘的被子里,听他三哥讲那些精怪神仙的故事。
他三哥会把被褥熏得香香的,混杂着他身上浅淡的药香,步家小少爷就这么安心地在飞雪夜里睡去了。
他还想起幼时染风疾,步婉步允轮番守在自己屋前,隔几个时辰就要来配他聊天解闷。
对,步婉,步婉手下的莲子羹是他喝过最好喝的。
步闲庭烧得七荤八素的,舌根里却泛起了苦味,特别想尝一口清甜的银耳莲子羹。
大抵是高烧烧得他脑袋不清醒了,庄客离一进屋门看见的就是披着被子站在窗边发呆的步闲庭——他居然还能自己站起来。
可怜闲庭刀大半个身体都依靠着窗沿才能站稳当,庄客离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不远处一棵被微雨淋湿的柳树上。
步闲庭沉默地听了一会儿雨声,然后才反应过来身边还有个人。他慢腾腾地转头看向庄客离,似乎费了些工夫才认出他来。
庄客离垂眸亦看着他,只见步闲庭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地道:
“……我想……”
他声音低哑,又深吸了一口气后才慢慢道:“……我想去外面。”
庄客离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微雨迷蒙,天际并非阴沉,入眼是一片氤氲开的浅嫩绿色。
他多少能看出来步闲庭受时疫折磨的痛苦,按理这种时候应该安生呆在床上修养,再出去着了凉无异于火上浇油。
可那不是别人,那是闲庭刀。
于是他再度看向步闲庭,道:“我知道个没人的地方,我带你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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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入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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