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戌好容易止了血,一身衣服都算是废了,三两个教徒扶着他要上楼休息。茶馆老板忧心忡忡地跟在他身后道:“教主,阎洪对您下手了?”
唐戌有气无力地冷笑一声:“阎洪……他还没有那个能耐。”
他动了动完好的半只胳膊,道:“叫天河郡的教徒们都收拾东西,这地方怕是呆不得了。”
茶馆老板“啊”了一声,道:“可是……那些染疾的兄弟们怕是还没法走动。”
唐戌冷冰冰地看他一眼,那茶馆老板便悻悻闭了嘴。
“他们几人命数如此。”唐戌转眼又换上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格外痛心地环视一圈围在自己身边的教众。“我有心救他们于水火,只可惜他们前世今生业障太重,偿完债后往生便可无忧快活。”
“各位不必担心,这是在助他们修行渡劫啊。”
那几个教众脸上浮现出敬仰的神色,言语间就要动身去通知天河郡各处教徒。那茶馆老板不安地又看看唐戌,道:“长野郊那边……教主不亲自去吗?”
唐戌闭了闭眼,疼痛撕扯着神经:“……过两日我亲自去一趟,叫那边的人把地方守好了。”
茶馆老板点头应下了,正准备扶他上楼休息时,一抹冰冷的凉意忽然贴上了颈侧。
登时,茶馆中的所有人都不动了。
茶馆老板心惊胆战地下移视线,目光所及之处只见一柄闪着寒芒的长刀架在了自个儿脖子上,那持刀人就那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所有人视野中。
“别动。”那面具人缓缓开口,“刀剑无眼,千万小心。”
唐戌怒视向那不知何时出现的面具人,道:“……你与他是一伙的?”
那面具人并未答话,刀刃在浑身发抖的茶馆老板脖子上顿了一顿,随即横向唐戌那边。
“有人要唐教主的项上人头。”
唐戌死死盯着他,随后咧开嘴笑了。
“你要杀我?”他反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无论是我的过去,还是鹭州的事情,抑或是……庄非疾?”
面具人不吱声,而唐戌则变本加厉道:“你那个同伙可是对庄非疾有兴趣得很啊。”
“我若是死了,这件事就再没人知道。”
“你不敢杀我,你不能杀我。”
他“咯咯”笑了起来,一口血堵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的,格外难听。
那面具人似乎透过脸上纯白色的面具审视了他片刻,然后微微叹了口气。
唐戌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微笑,而下一秒,只见对方骤然抬刀,寒芒只在他眼前一闪——
唐旭最后听到的声音,是茶馆老板非人一般的惊叫声。
温热的液体从脖颈间流出,他失了支撑后狼狈倒地,到死也没明白那面具人为何会突然出手。
而行凶之人只是甩干净了刀上的血,将目光转移到茶馆中的其他人身上。
茶馆老板早就跌坐在地,死到临头的恐惧攫住了一切感官——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面具人行云流水般地将四下奔逃的教众尽数抹杀,期间哪怕有微薄的反抗也全然不被放在眼里。
他杀起人来的动作娴熟又利落,一场惨无人道的杀戮之后衣摆上甚至没有沾到血迹。
面具人最后走向茶馆老板面前,在已经被吓得痴傻了的人面前半蹲下,声音平静道:
“长野郊,有什么东西?”
……
庄客离不能与唐戌见面——在步闲庭旁观了慈恩寺的闹剧后,他便毅然做下了决定。
庄客离执行任务时杀伐果决,从不意气用事,甚至一度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只是个披着人类皮囊的械偶。
可他面对唐戌——以及唐戌嘴里提到的庄非疾时,步闲庭明显察觉到了被他隐藏得极好的暴躁。
他会变得不可控。而一个这般冷静的人若是不可控了,结果是难以想象的。
于是步闲庭压下了想帮他调查身世的私人情愿,闲庭刀出鞘只为了掷春殿的任务,夺取了显清神教教主的项上人头。
事情已然明了了,而步闲庭在从茶馆老板口中得到长野郊的消息后,只是望了眼外头的天色,随后收刀入鞘,转身向着长野郊方向走去。
庄客离惦念这些事情太久,他不能贸然亲知这一切——步闲庭并没有那个信心,能拉住一个暴起失控的庄客离。
掷春殿不能出现任何有悖于任务的事情,作为搭档,闲庭刀需要承担下这份风险。
他在小路上奔行数个时辰,于天蒙蒙亮时赶到了唐戌等人口中的长野郊。
步闲庭略略站定,望着眼前荒芜的景象,竟是不由自主地将手搭在了闲庭刀上。
他的面前是一片规模不大的村落,眺望时还能看见稻田耕地,只是被废弃了许久,土地之上杂草丛生,显然是有一段时间没人打理了。
村子里了无生气,本该是日出而作的农家却见不到一个人,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味萦绕在村子上空——步闲庭五感通明,那味道对他来说简直叫人警铃大作。
那是死人的味道。
但没有血腥气,至少证明这地方没有被烧杀抢掠过。步闲庭握紧闲庭刀,迈开步子走进村中,脚步声在空无一人的村落里显得格外刺耳。
村中有几户人家开着门,步闲庭匆匆掠过一眼,只能看见里面躺着人,不知死活。
一两声轻微的咳嗽声从两侧的屋中传来,随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在他绕过一个拐角,站定在一处空旷地时,才彻底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地方。
眼前横七竖八地躺着年龄性别不一的尸体,尸身青灰干瘪,一具挨着一具,有些已经溃烂出白骨,有些却好似还在安然沉眠。那股刺鼻的腥臭味便是从这里弥散开来,像穹顶一般将整个村子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
他们没有坟冢,像是被遗弃似的匆匆扔在这地方,连个来收殓的人都没有。
不远处传来一声鸟鸣,步闲庭略过堆叠起来的尸山看向天地一线,遥遥间东方已然升起暖阳,不多时阳光就攀爬到了尸体上方。
那阳光温和,而死寂荒芜却永远被驱散不了。
他见过许多尸体,有死在自己手下的,有死状极其凄惨的,但他大抵觉得,这种场面他往后是再难见到了。
一整个村子的人,几乎都死在了这里,剩下些苟延残喘的,也只是在和时间磋磨。
或许有人拖拽着亲族的尸体来到这里,自己也倒了下去,从此再也无法起身。
步闲庭后退半步,耳朵却捕捉到了一丝动静。
他看向声源处,只见一个小脑袋从一处高些的草垛后面探出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是个小孩。
步闲庭默然片刻,然后向着对方走去。那小孩也不躲,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步闲庭,全然不怕这个装束怪异的青年人。
他大抵也是染了病,步闲庭走进后便看清了小孩眼睛上若有若无蒙着的一层黄色雾气——那孩子太瘦弱了,加上疫病,多半是活不过这两日了。
小孩仰起头来看着步闲庭,身上只裹着破烂的草席,脏兮兮的。
他腿上的肌肉已经萎缩干瘪,站不起来了。
步闲庭就这么静静地与他对视片刻,稍稍握紧了闲庭刀的刀柄。
若是能直接一刀给他个痛快,倒也不算什么折磨。
步闲庭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人,他这也是根据看到的做出的最有效率的决定。
一个将死的小孩,也不会对掷春殿造成任何危险,他就像路边的蚂蚁,踩死还是无视都只在步闲庭的一念之间。
步闲庭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在小孩木然呆滞的注视中扔下了一个小瓷瓶,便转身离开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抵是名为“步唯”的人性还寄宿于身体之中,他到底没法对这样一个小孩下手。
余白看到大抵是要说他一句妇人之仁了。步闲庭闭了闭眼,快步走向了茶馆老板口中的地方。
他在村庄后面的偏辟地找到间茅草屋,走进去后踩了两脚西边的地,果不其然找到了一个三米见方的地窖。
他利落地翻身下去,地窖中存放的东西不多,只有零散的几本书和信。步闲庭一一辨别过去,将有价值的都收拢好了带在身上,目光在触及到一封书信时,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
那是一封有些年头的信,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来,生怕脆弱的纸张在自己手里散了筋骨。
信上没写什么重要的,大多是一些步闲庭没听说过的药草名称——只不过落款的人名却吸引了步闲庭的注意。
庄非疾。
他目光凝视那三个字许久,然后默默将信另外存放好。
唐戌和庄非疾……这两人过去一定有所交集,而且按照阎洪所说,交情还不浅。
余白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否则不会让庄客离来这个地方——至于到底是什么事情,步闲庭有预感,回去后余白一定会告诉他们。
既然如此,那便没有必要再冒险让庄客离和唐戌见面了。
步闲庭想起唐戌那副黄鼠狼似的狡诈模样,就从心底涌上一股不痛快,心想着将来可千万别再遇见这种家伙了。
半炷香后,他収整好情报,便离开了茅草屋。
村子里还是没有动静,步闲庭知晓阎洪绝对没那个闲心在意这一个被疫病击垮了的小村子,他巴不得人死得快点,免得在传染到别的地方。
这样一个偏僻的小村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步闲庭最后站在村口回望一眼,便扶好脸上的面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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