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流霞垂露(二)

齐大少爷在黄昏时遣人送来了汝慈郡的酒,还带了道歉的话来,说下次一定要好好赔罪,不醉不休。

越十二饶有兴趣地损他,说这般有执着的纨绔实在少见,又嗅嗅齐家送来的酒,脸上难掩赞叹之意。

“诶,人家专门送来的好酒,让你取个名呢。”他幸灾乐祸地看步闲庭:“这就是黏上你了,非要用一用你这垂玉品香客的名号不可了。”

论理,此时步闲庭应当笑骂着怼他两句,然后毫不犹疑地回拒了。可眼下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手里端着热茶,神色沉沉地看着暮色四合,火似的夕阳仿佛灼烧了天际。

他静了片刻,在越十二狐疑的注视下说道:“仙人饮以流霞,落为人间美酒,不若称做……”

他想了想,道:“流霞垂露。”

越十二满脸惊悚,和见了鬼似的:“灵芽!去街上抓个道士来!你家公子中邪了!”

步闲庭:“……”

他把手里的茶杯毫不留情地朝越十二掷过去,越十二“诶”了一声后稳稳接住了,然后被杯壁的高温烫地抽了抽眉毛,里头的茶倒是半滴没洒。

“今日早些歇业吧。”步闲庭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叫楼里的人也别乱跑,夜里风凉,怕要出事。”

越十二仿佛听出了些弦外之音,收敛了几分不正经:“只一晚上?”

步闲庭:“只一晚上。”

越十二点了点头,将茶杯搁在桌上后便准备去吩咐楼里的人,走了两步后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闲坐在窗边的步闲庭:“你不会……”

步闲庭打断他:“我有分寸。”

越十二欲言又止一阵,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

夜里起了寒风,顺着门窗间的缝隙渗进屋中。

每当这种时候,步闲庭总该早早缩进被窝里安睡,以免被夜里的凉气激得咳嗽不止。可眼下他非但没睡觉,反倒是裹着大氅快步疾行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

当今圣上宽和大度,除去京城要塞还设有宵禁巡防外其余都市都不加以限制,特别是以商贸著称的泠江畔,每每是入夜了还能见不少店家叫卖。只是腊月寒冬,不少人都早早歇业回了家,故而本该热闹的街道上是寂静无声。

步闲庭走得快,耳尖鼻尖被冻得发红,却全然不见平日里那副病秧子的模样。

他神情有些沉重,走了许久终于停在了一座府邸前,而后抬眼望向那神气非常的牌匾。

齐府。

齐老爷白日里草木皆兵地吩咐了一众巡夜的护卫,此时都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见不着踪影。步闲庭看着齐府紧闭的大门,伸手轻轻一推——

只听“吱呀”一声,看上去密不透风的大门便被他轻而易举地推开了。

下一刻,只见步闲庭捂着鼻子后退半步,神情凝重地盯着空无一人的外院。

夜里冰凉的空气混杂着常人不易察觉的血腥味,而对于五感通透的步闲庭来说那种气味根本就无所遁形。他小心翼翼地往里走了一步,顿了顿,又向前迈了两步,随后停住不动了。

“刀不该拔那么早,夜里反光显眼,被发现的可能比白日里要大不少。”

步闲庭目视前方,嘴里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了地,脖颈边便挨上了一柄冰凉锋利的刀,持刀者来得悄无声息,只瞬息的功夫就将他的小命拿捏在了手里。

步闲庭微微一叹气,瞥了一眼脖子上的刀,说道:“你白日在那里洒扫的时候我就觉着不对了。外表衣着上能下功夫骗别人,可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骗不了我。”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都点明了身后持刀人潜伏在齐府的身份,对方不置一词,就这么冷冰冰地和他对峙着。

步闲庭不以为意道:“在等你家枭翎来?”

“那也成,我倒是也有些东西想当面问问他……”

似乎是“枭翎”二字刺激到了那持刀人,步闲庭察觉到颈边的刀锋颤抖一瞬,便骤然抬手,先于对方一步攥住了那削铁如泥的凶器——

霎那间,血珠迸溅!

“下手要利索。”他冷声道,“不要留一点余地。”

对方显然没料想到他如此迅捷的速度,正欲抬手擒拿,可谁知步闲庭宛如看穿了所有攻击伎俩似的一一闪开,随后竟是毫不顾及鲜血淋漓的左手将刀刃猛地向前一拉。

二人间距离骤减,这下就算是外人也能瞧出他身手非比寻常,那持刀人当机立断勾起舌尖,一声尖锐的哨鸣即将吹出嘴唇——

就在这时,步闲庭早有预料般蓦一抬手,精准无误地击中了对方的下半张脸!

那人闷哼一声,尚未搞清楚步闲庭是如何看穿自己的目的时只觉心肺传来尖锐的痛感,竟是被那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病秧子一掌拍进了心口,痛觉登时贯通周身大穴,竟让人一时动弹不得。

步闲庭轻而易举地卸下对方手里的刀,握在手里掂了掂后道:“我说过了,你们养成的这些路子应付不了我。”

他顿了下,视线中自己抓着刀鞘的手正在微微颤抖着。

步闲庭视而不见,行云流水地将眼前这个被面具盖了上半张脸的家伙敲晕了,这才深吸一口气继续往里头走去。

方才强行打出那一掌还是有些逞强了。他心里暗暗念叨着,早知道就应该先卸了那家伙的手腕,之后直接砸晕了了事。

寒风顺着衣领袖口钻进厚实的衣裳,一路侵蚀了步闲庭内里的筋脉,四下蔓延出细密而不绝的刺痛,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从里头击碎了似的。

步闲庭打了个趔趄,扶着手边的墙面才堪堪站稳,一滴冷汗在这天寒地冻中滑落到下颌。

他呼吸有些急促,在原地缓了几分钟才能重新直起背来,接着过二门往里头的庭院走去。

只是这回,在瞧清里头是个什么景象后他再也动不了一步了。

这晚的月光该死得好,照得庭中一片亮堂堂的死寂,潮湿的腥风混杂着冰冷的杀意窜进步闲庭的鼻腔,浓郁得几乎叫人心神动荡。

一个,两个,三个……

他一时居然数不清有多少人倒在地上,暗红的血色浸透了齐府奢华的地砖,晚风奔逃似的擦着耳边哀鸣而过。

他大脑罕见地空白了一瞬,大抵是眼前这场景太过熟悉,几乎要勾起压抑在记忆深处的梦魇——

那夜如同眼下一样,月在中天,皎白得人心惶惶。

而在那片霜白之外,便是黄泉炼狱般的血流成河。

步闲庭猛地倒吸一口气,浑身上下每一寸感官都在叫嚣着逃离这里,若是再停留下去他就要……

就要怎么样?

神思回归一瞬,步闲庭猝然扬臂举刀,“镪”地一声抵住迎头劈下的刀刃!

那来犯的人同样带着半张面具,仿佛对步闲庭能如此迅速地接下自己这一击而有些意外——步闲庭没给对方更多动作的机会,手腕极有极巧地一翻,将那逼近眉心的刀锋挡开同时一掌飞快拍向其心口。

面具人惊讶片刻,竟是完全反应不及——然而步闲庭手脚刺痛无力,这一击也是仅仅将对方逼退数步,完全没造成任何伤害。

他低低啧舌一声,强行拖着疲乏的身子还想追击,而就在这时,自庭院那头传来一声巨响!

步闲庭余光一扫,发现竟是齐老爷被从紧闭的正厅大门里扔了出来,肥厚的身躯撞破了精致的木门,此时正手脚并用地在一地狼藉中翻腾着。

大抵是福至心灵,齐老爷抬眼时便与步闲庭对上目光,登时像疯了一样要朝着他爬过去——

步闲庭几乎难以呼吸,定定地看着像恶鬼似的爬向自己的齐老爷——他层层肥肉堆积着的脖颈出正源源不断地渗出鲜红的血液,徒劳地张大嘴“嗬嗬”地发出气音。

那动刀的人一定是极具手段,能让他仅是失声而非封喉。

原先来犯的面具人也像是收到了什么指示似的,一言不发地藏匿回暗处,只留步闲庭杵在原地看着向自己爬来的齐老爷。

步闲庭半分动弹不得,沉睡在深处的梦魇冒了头,攫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到底是齐老爷,还是那一片狰狞蜿蜒的血迹。

手心被割破的伤口灼烧般传来撕裂的痛感,有几个瞬间他几乎要攥不住手里的刀。

齐老爷像溺水者般朝眼前唯一的浮木伸出手,而就在要碰到步闲庭衣角的前一刻,一声清越的鸣响掠过耳际——

步闲庭猛地回神,条件反射地喊道:“庄惟!”

话音未落,只见一把长刀从天而降,分毫不差地刺穿了齐老爷的心脏!

猝不及防被钉在原地的齐老爷的表情只来得及疑惑一瞬,瞳孔中的光便迅速消散下去,凉了个彻底。

而那掷刀的人不紧不慢地从正厅中走出,脸上覆着白色面具,正如罗刹阎魔般踩过满地的血腥与尸体。

那张白色的面具将那人的整张脸都遮住了,一点生人气都没有泄露。

步闲庭睁大双眼看着对方一步步走向自己,从齐老爷尸体上拔刀的动作干脆利落,手底下不知道还收过多少人命。

那家伙偏过头来看自己,视线透过惨白的面具将步闲庭剖了个彻彻底底。

这种氛围适合杀人灭口,适合毁尸灭迹,可对方最终却只是在这般炼狱般的景象中说道:

“夜间风凉,当心受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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