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流霞垂露(一)

齐家财大气粗,会客用的正厅自然是装饰得极尽奢靡,单是桌上那一只玉雕的貔貅便顶得上越十二半辈子的氍毹了。

屋中燃着不知道什么香,步闲庭一嗅便知晓不是什么便宜货色,奈何主人不懂何谓适可而止,生怕屋外的人闻不到似的点得浓浓的,几乎要呛着步闲庭了。

“这酒是汝慈郡独有的,其他地方都见不着。”

齐大少爷命侍女斟好了酒,便遣散了其余人等,包括一步三回头的灵芽和素茗,只留了两个人在暖烘烘的正厅里。

步闲庭不动声色地执起酒杯,道:“前些日子齐公子送来的也是汝慈郡的芙蓉香纸,可是对那地方有什么钟爱?”

“没什么钟爱不钟爱的。”齐大少爷说道,“只是父亲与当地郡守交好,逢年过节的往来一二罢了。”

步闲庭将酒杯口在唇边挨了一下,又面不改色地放下了:“说来齐老爷过些日子不是该进京述职吗?大公子不随着一同去?”

言下之意不外乎是:你老爹都要去干活了,你在这儿开什么文会?

齐大少爷慢悠悠喝完一杯酒,不以为意道:“本该是两日后要走的,可父亲忽然又说要推迟,也不知是不是京中出了什么事——父亲眼下虽不在府中,但公子不用担心影响到明日的文会,齐某早已安排好了,珍馐美酒一应俱全,还请了最好的歌女……”

步闲庭心说那叫什么文会,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于是他浅浅一笑:“大公子有心了。”

齐大少爷道:“这酒如何?汝慈郡送来时尚且还没取个正经名字,齐某想着不如由垂玉品香客来。”

步闲庭稍一挑眉:“大公子想要我做担保不成?”

齐大少爷噎了一下,本想着先迂回闲谈一阵,未成想对方反倒单刀直入地把事情摆明了说。

不过……

他又打量了一番坐在对面的清俊公子,折扇在掌心敲了两下。

此人确实是与传闻中所言,生得好看,而且也不像个精于算计的,倘若稍加哄骗……

步闲庭八风不动地抿了抿杯中的酒,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纨绔的混小子在打什么鬼主意。

酒水入口绵长,并不辛辣,还混杂着泠江畔不曾识得的花香——就像是那千金难求的芙蓉香纸,确实是汝慈郡的好东西。

“好酒。”他手指摩挲着杯壁,“但若是做担保……步某怕是没有那个本事,垂玉品香客这个名头也从不套在什么东西上,大公子不妨另请高明。”

齐大少爷笑得暧昧:“话不必说死,公子不若先歇息片刻,待明日文会时细谈。”

步闲庭心里的白眼要翻到天上去,盘算起摔倒装晕离开此地的可行性有多少——可到底也没晕成,他可不想琢磨自己俩眼一闭之后要被揩多少油。

齐大少爷热络地领他逛园子,仿佛刚才说的那句“休息”是屁话,在步闲庭眼前卖弄些旁门左道的学识。他越走越近,到后来几乎要和步闲庭肩碰着肩,旁人瞧去了还想着此二人关系有多好呢。

可惜,步闲庭现在只想卸了他的肩膀。

“说来还不知垂玉品香客的尊姓大名。”齐大少爷殷切地笑道,“若是公子告知,这样往后往来书信也方便些。”

步闲庭:“……”

他浅浅含着几分笑——皮笑肉不笑地道:“您唤我一句‘公子’已经是赏脸了,哪里还要知晓那些不值一提的名号?”

垂玉品香客——步闲庭的名姓从不轻易外传,这事与他亲近些的都知晓,就连灵芽素茗两个小童在外头都要恭恭敬敬唤声‘公子’。而眼下这齐大少爷不知天高地厚地要问他的名字,多少有些逾距了。

齐大少爷听罢,竟是直接伸手要揽步闲庭的肩膀:“哪里的话!‘公子’这称呼听着还是疏远,齐某人可是想与阁下更加亲近几分……”

他话音未落,步闲庭忍无可忍,在对方爪子即将要碰到自己肩头的前一秒倏然伸手——

而就在此时,一个格格不入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叫人看好北门,一只苍蝇都不要放进来……”

“今夜把那些护院都叫来,巡逻人数加一倍……”

“……照我说的去做!出半点差池脑袋都别想保住!”

他眼睛微微眯起,就连齐大少爷拍在自己肩上的手都显得不足为道了。

不多时,只见一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步履匆匆地自正厅方向走来,身后跟着数名噤若寒蝉的下仆。那华服男子身形壮硕,一看就是惯过了奢靡日子,走起路来脸颊旁的白肉还在晃悠悠地颤,此时挂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显得被横肉挤压的眼睛更小了。

齐大少爷愣了下,不检点的爪子也放下了:“爹?”

华服男子——齐老爷压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自家儿子,眉头一挑刚准备说些什么时就瞧见了一旁的步闲庭,脸上的表情登时变得有些精彩——混杂着惊惶的精彩。

“混账!不是说不许外人进来吗!”齐老爷全然不顾步闲庭在场,居然对着齐大少爷就训斥起来:“你还要放肆到什么时候!真想把所有人都……”

大抵还是注意到了步闲庭的视线,齐老爷半句话噎回了嘴里,恶狠狠地瞪了自家不成器的儿子一眼。齐大少爷受了好大委屈,当即解释道:“父亲!这位不是外人,您前些日子不是还念叨着垂玉品香客……”

步闲庭打了个寒颤,心说大可不必念叨自己。

听得垂玉品香客的名号,齐老爷脸上的表情终于松动几分,神情复杂地看了眼步闲庭,道:“对不住,今日府中有些不太平,还请公子先行离开吧。”

齐大少爷:“父亲!?”

步闲庭巴不得快点走,说了两句场面话后再一揖,转头就叫了灵芽素茗来。齐大少爷不肯罢休,还想跟上来挽留两句,结果就被他老爹拎回去劈头盖脸骂了一通。

步闲庭耳朵好,饶是走远了也听了个七八分,齐大少爷和他爹争辩些文会的事情,齐老爷气得连骂他三句“混账东西”。

灵芽给步闲庭塞了个手炉,道:“齐府里怪得很,那些下仆们个个都吓破了胆似的,半句话都不敢和我们多说。”

素茗在旁添油加醋:“听说那齐老爷脾气特别差,打死过不少下人,齐府里的井都差点要被填满了呢。”

步闲庭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权当这些话是消遣:“那应当先将自己儿子打上几轮才是。”

两个小童立马转换目标,对着齐大少爷抱怨起来。步闲庭听着得趣,一路走过穿堂到了步府大门。

而就在此时,一股怪异的违和感突然攫住了他的感官。

步闲庭脚步顿了下,朝着某个角落望去——那里只有一个洒扫的老妇,正佝偻着身子清理雪泥,平平无奇,无甚特别。

可步闲庭在原地看了许久,似乎要从对方花白的头发里看出点什么似的,随即在灵芽素茗疑惑的视线中居然向她走了过去。

他走得有些急,在临近时又放缓了脚步,开口道:“老人家,您在这儿多久了?”

那老妇上了年纪,反应了几拍才看向步闲庭,没听清似的“啊”了一声。

步闲庭自上而下看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可却在某一刻忽然挂上和煦的笑意,慢慢重复一遍道:“我刚才在问,老人家你在这儿做多久的活了?”

那老妇这才恍然大悟,抓着扫帚站直了些,恭恭敬敬地答道:“有三个月了,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步闲庭笑而不答,然后在对方疑惑且不安的视线中稍一颔首,道:“没什么事,打扰了。”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衣袖下捧着手炉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灵芽素茗招呼好了马车,挑车帘将这位体弱多病的垂玉品香客塞进了绒毯里,期间素茗多嘴问他去找一个洒扫的下人做什么,被灵芽不动神色地瞪了一眼。

步闲庭看着外头的齐府大门若有所思,眉宇间有些少见的凝重,待启程回山中事后问向两个消息灵通的小童道:“这齐老爷……是个什么来头?”

说其这些邻里街坊的传言,素茗就来了劲儿:“齐老爷刚给小儿子买了个地方官,前些日子刚启程上任,公子猜地方是哪儿——汝慈郡!”

步闲庭:“……还真是有缘啊。”

素茗接着道:“齐老爷有钱得很,吃的官银俸禄根本经不起那么大的花销——他暗地里来钱的路子可太多了……”

“汝慈郡的郡守算是齐老爷的旧交。”灵芽把话接过来,“说的是旧交,其实不过是有些背地里的金钱往来,齐老爷明里暗里给那边行了不少方便,此番给齐家小少爷买官也的确在‘情理之中’。”

素茗又探出头来说道:“我先前听外头一个算命的说,齐老爷经常收一些急用钱的穷工,但收进了府里就再难见着人出来,怕不是在搞什么邪术!”

“去!”灵芽把他的脑袋压下去,“说不定是人家有生意呢,别说些怪力乱神的!”

穷工……生意……

步闲庭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接着问道:“那齐家有没有得罪过上面的什么人?”

两个小童不说话了,面面相觑地看着他。

步闲庭自知失言,便立马挂上笑脸宽慰他们:“没事,随口一问罢了——素茗,把我的大氅拿来。”

灵芽与素茗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无视了步闲庭刚才那句有些奇怪的话,应了一声后就去做活了。

不追问,不好奇,这是步闲庭给他们定下的为数不多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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