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受了惊,腰上的伤又染了脏污,回到掷春殿时发了整整一夜的高烧,第二日正午时才堪堪能睁眼说话。
步闲庭和庄客离护在屋外,里面是正和余白商议的李敬川,小皇帝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太清楚。
步闲庭一手搭着闲庭刀,腰上半块玉佩在冬日的暖阳里莹莹流转——他有时候只觉得耳朵太灵是个麻烦,屋里几人的商谈都被听了个**不离十。
又吵架了啊……
步闲庭瞥了眼门那边的庄客离,后者站得笔直,就像块经年不动的顽石。
随着小皇帝韬光养晦,李敬川的锋芒也逐渐展露,上个月更是直接越过太后眼线将罗氏在琏山的一处私矿毁于一旦——步闲庭记得那时的场景,血气冲天,满地矿石都被染上了黑红的血。
他自诩在掷春殿鞠躬尽瘁这么多年,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但那时数十人都被围剿在了四面环山的矿场中,简直就是无处脱逃的人间炼狱。
涉及的任务重大,因此当时余白也跟着他们一起出任务,步闲庭鲜少见余白出手,似乎比起在阵前杀人放火,这位枭翎更习惯于稳居幕后运筹帷幄。
步闲庭清剿完自己的区域后便去寻余白复命,在尸山血海的矿场中找了一圈,才在一处偏远的柴屋里发现了自家枭翎。
他走了两步上前,又停下,不作声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余白的脚边已经躺了一具女尸,一刀封喉手法利落,没叫飞溅的血液溅上衣摆一点。
不过那不是重点——步闲庭的目光草草掠过那具咽气的女尸,定在了余白身前的两个小身影上。
那是一个年纪不过六七岁的女童,怀里还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女童吓坏了,大大的眼珠子里不住地往下掉眼泪,砸在婴儿惊惧嚎哭的脸上。他们蜷缩在角落里,那女童瘦弱的手臂还在紧紧护着怀里的襁褓。
余白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们,手中的长刀还在滴着他们母亲的血。
掷春殿从没有什么不杀老弱妇孺的规矩,他们素来也不是什么讲江湖道义的组织,既然接到的命令是格杀勿论,便不能留下一个活口。
只是余白却对着眼前的场景迟疑了。
步闲庭站定在她身后,心里清楚余白肯定也注意到了自己,但还是一句话不说,甚至是作壁上观地看着余白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
对着一个杀手组织的头目说妇人之仁实在有些可笑,余白素来都说他们只能是一把刀,刀是不该有怜悯之类的情绪的。步闲庭也清楚这话有多少分量,又有多少效力——或许只有庄客离那般一条道走到黑的人,才真的能做到无心无情罢。
他张张嘴,似乎想提醒一下余白,可是想想又闭上了。
余白就那么静静地看了那两个孩童好一阵,都没动弹。
片刻后,另一道行似鬼魅的身影落在步闲庭身后,身上血腥气扑鼻。
步闲庭有意给他让了让——虽然压根不需要自己让这一下——让对方看清楚眼前的场景,庄客离刀还未入鞘,正在月下闪着寒芒。
而余白还是没有动静,步闲庭轻叹一声,正打算开口时身侧的庄客离却突然提刀上前,想要替她下决定。
余白这才猛地一攥刀柄,低喝道:“站住。”
庄客离素来听话,立马站住不动了,一张惨白的面具直直地面对着余白。
就在这时,步闲庭才慢慢开口道:“枭翎大人,殿首的命令是——格杀勿论。”
余白道:“……我知道。”
步闲庭又看了眼那两个孩童:“不论老弱妇孺。”
余白扬起刀:“……我知道。”
月光之下,血色漫天。
步闲庭看着余白从柴房里走出来,经过自己时意有所指地道:“可以回去找殿首复命了。”
他垂下眼,道:“是。”
余白似乎是无视了两个人,向前快步走了几米后才停下,在步闲庭的视线中道:“我知晓你们要替他看好我,你们做得很好。”
她这一句没头没尾的夸奖落了地,没人去接起来。
步闲庭又回头看了眼站在原地不动弹的庄客离,觉得冬夜的寒风终于发挥了该有的力度,冻得人手脚冰凉。
……
门“吱呀”一声开了,李敬川面色不虞地从屋中走出,只是匆匆瞥了眼门外守着的两个人,留下一句话道:“进去吧,陛下有话对你们说。”
……这倒是新奇。
步闲庭跟着庄客离走进熏着药香的暖屋中,余白正在圣上窗前候着,看到他二人后略一点头。
小皇帝平躺在床上,神色沉沉,待到二人站定后才回神,含着笑招呼了一句:“二位护驾有功,当真为朕之左膀右臂。”
步闲庭不清楚这是个什么章程,也不知道该不该跪下谢恩——他们这种人在阴影里行走惯了,如今被光明正大地拎出来反而不习惯。于是他飞快瞟了余白一眼,见对方没什么表示后迟疑着跪下,还是那一套话来回滚车轮:“属下救驾来迟,担不起陛下的称赞。”
小皇帝似乎也料到了他会说这答复,忽地话锋一转道:“说起来,朕还从未见过二位面具下的样子。”
步闲庭心头突突跳了两下,莫名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一旁的庄客离没反应——也不能指望他有什么反应,不能轻易摘下面具是余白亲自教的规矩,这死脑筋可不会自己转弯,哪怕面对的是九五至尊也能一头撞墙上。
步闲庭面具下长长呼了一口气,既然余白没有阻止便意味着她也默许了。
于是他将面具摘了下来,眸光转动间似乎察觉庄客离朝自己看了眼。
久不见人的真容此刻暴露在天子面前,步闲庭自然算不上心平气和,他稳住神情垂下眼,任由小皇帝像打量什么器物似的端详自己的脸。
庄客离没有摘面具——不过小皇帝的目的估计也不是他。
那小皇帝瞧着步闲庭的脸,不知道瞧出了个什么花来,片刻后竟是笑了一声。
“像极了。”他低声道,不过步闲庭听了个一清二楚。
像极了?
像什么?和什么像?
步闲庭没来由放缓了呼吸,觉得那短短三个字背后好像藏着什么惊涛骇浪,一个不察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圣心难测,那小皇帝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搞这一出,在看够了步闲庭的脸之后便轻飘飘地翻了章:“朕已吩咐了掷春殿去调查此事,二位是掷春殿的栋梁之材,自然也是要参与其中的。”
由皇帝亲自下命令,这可稀奇。
步闲庭低声应了句“是”,便听着那小皇帝又意味深长地开口道:“兹事重大,还望掷春殿的诸位……莫要节外生枝。”
步闲庭挑了下眉,下意识觉得这是在提点余白——可细细品来似乎还别有一层意思。
随后小皇帝又不冷不热地聊了两句,便将他二人遣散了,留下余白一人不知又要说些什么。
知识在步闲庭将要离开时,那天子又叫住了他:“闲庭刀。”
步闲庭脚步一顿,回身看去,小皇帝黑漆漆的眼珠子如潭水般浸着冷光,说到:“贤婕妤一事……朕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步闲庭:“……”
他在冬日里最暖的时分,没来由地出了一身冷汗。
那小皇帝微微一笑,在步闲庭眸光闪烁不定的视线中接着道:“朕素来重情义,贤婕妤枉死宫中这么多年,也是时候替她寻回个公道了。”
步闲庭浑身僵硬,一时间甚至忘了对应,直到余白唤了他一声后三魂七魄才归了位,手脚发麻地半跪下沙哑着谢恩。
直到走出暖烘烘的屋子,步闲庭额头上的冷汗还未消下去。
庄客离与他沉默地走了片刻,而后在一处没人的长廊内停下了:“步唯。”
步闲庭一抖,干巴巴地笑着回头看他:“怎么了?”
庄客离摘下脸上的面具,已然硬朗凌厉的面容暴露在步闲庭视线中——客离刀不喜摘下面具,因此皮肤有些苍白,一对比便显得那双眼珠子更漆黑了。
“你有心事。”他笃定道。
步闲庭:“……”
他抓着面具的手紧了紧,叹了口气,又摇头道:“没什么……可能只是我多心了。”
庄客离毫不留情地一阵见血:“是武安侯的事情。”
步闲庭脸上的笑顿了下:“……说话留些情面啊,这话可不敢被旁人听去了。”
庄客离犹豫了片刻,然后试探地去抓他的手,道:“在担心陛下对武安侯府出手?”
步闲庭反手握住他微凉的五指,神色微沉道:“……不,我不应该担心这些的。”
冬日暖阳柔和地照在他二人背脊上,远处有凉风吹落枝头积雪的扑簌声,这时刻本该是静谧和谐的。可步闲庭心头萦绕的不安却无论如何都散不去,他闭了闭眼,然后睁开,似是自己也拿不准一般看向庄客离深深的眼睛。
“庄惟,我问你。”他嗓子有些发紧,但在对方的注视下还是坚持说下去道:“若是有一天……我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了,你会怎么办?”
庄客离一时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好半晌后,就在步闲庭开始后悔为什么问出来这个问题时庄客离才答道:“我会看着你。”
“无论你是要走下去,还是要就此止步,我都会一直看着你的。”
步闲庭对这个答复有些意外:“你不准备帮我一把?”
庄客离道:“你不需要我的帮忙,但你若是寻我,我会一直在。”
步闲庭沉默了一瞬,随即垂下头笑了。
“你啊……”他笑着叹了口气,“庄惟,你可真是天生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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