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覆雪难明(六)

步闲庭被安排在琏山的一处偏远的小屋里,美其名曰养伤,实际上监禁的意味谁都看得出来。只不过他自己也没有反抗的意思,被从红鸳镇带回来后他就没再找旁人说过一句话,一个人在那间久不见日光的屋子里闷了三天三夜。

庄客离是在第四日拂晓时见到步闲庭的。

掷春殿可没有什么休沐的好习惯,他们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连轴转不停,生怕磋磨一日就要误了那位九五至尊的大事——故而哪怕出了三日前那桩惨案,闲庭刀只要还没折,就必须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余白唤他们二人去议事厅,有新的任务下派。

那场雪在昨日晚上才停歇,三日不停的落雪将琏山覆盖上一层茫茫的洁白,山间薄雾与朝阳笼罩在枝头积雪之上,竟是莫名多了几分人间仙境的清净意味——只不过这地方和瑶台仙境沾不上一点边。

庄客离听见身后有动静,是步闲庭正沿着长廊走来。

那三天的幽闭像是榨干了他身上所有鲜活的活人气,曾经那个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闲庭刀如今形同枯槁,像一盏行将就木的残灯,风一吹便灭得不费吹灰之力。

他走得有些慢,头发被胡乱束成马尾,仿佛没有看到站在原地的庄客离似的低垂双目向前走着。

庄客离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步唯。”

步闲庭并没有像意料中那样甩开他的手,只是很顺从地被他拽住了,也没有回头——甚至眼神都没有施舍给庄客离一个。

他眼角还泛着红,嘴唇干裂惨白,定是渗过血。庄客离抓住了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的确是抓住了步闲庭,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抓到。

步闲庭的魂魄似乎都四散纷飞了,三魂七魄都留在了三日前的庭院里,如今留下的只有一副徒有其表的躯壳。

闲庭刀正安稳地佩在他腰间,上面的血渍都被擦拭干净了。

他们就这么僵持了好久,最终到底还是步闲庭先败下阵来——就像以往每一次一样,他稍微用了些力气,把手腕从庄客离掌心挣脱出来,头也不回地道:“走罢。”

那声音嘶哑难题,像砾石在耳边磋磨。庄客离看着他的背影,想从那飞扬的衣摆里剥出一个完整的步闲庭也做不到。

客离刀选择了掷春殿,这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庄客离也不会辩解些什么。

因为步闲庭比谁都清楚,自己一定会做出这个选择。

但心底里一个角落还是有什么东西萌了芽,庄客离贫瘠的人生经历叫他没办法分析出那是什么,只觉得灼人,像一团凭空而生的野火,稍有不慎就要将他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客离刀不能被烧毁,庄客离必须将那团火浇灭。

步闲庭并没有等他,脱下轻甲的后的背脊看着十分单薄,可他的背又挺得笔直,倔强地与这片风雪抗争着。

庄客离看着他的背影入了神,不知不觉地跟在了步闲庭身后。

“你不要寻死。”他张口说到,话出口一瞬才意识到自己担心这个问题已经许久了。

步闲庭脚步顿了下,随即恢复如初,哑声道:“……不会。”

“他说……我要活下去,所以我不能死。”

那个话中的“他”是谁,不言而喻。

庄客离低低“嗯”了一声,然后又接着说到:“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步闲庭沉默了半晌,而后才略带着些讽刺地道:“我谁都不会去找。”

“谁都……帮不了我。”

……

出乎意料的,步闲庭并没有对余白有什么敌意,在枭翎分配完任务后便沉默地离开了议事厅,甚至没有问一句有关步平康的事情。

“他是个聪明人。”余白这般对庄客离说到,“那三天足够他想明白很多事情,无论是步平康必死的这个局面还是他自己的身份。”

庄客离不置可否,心里想的却是:那他往后又当如何活下去呢?

步平康不许他死,他就只能凭着这一口气活下去。

步府上下数十口人皆被株连,小皇帝铁了心地拿这位嚣张跋扈的武安侯开刀,用步家的血来做祭,祈求他往后披荆斩棘,将那皇室正统重新握回手中。

从今往后,再无功名盖世武安侯,只有乱臣贼子步平康。

罗氏一派的态度还尚不可知,不过太后本人多半是不会对失去这一位野心勃勃时刻准备着以下犯上的同僚而伤神的。

步平康大抵只适合于那些江湖义气,从踏入这暗潮涌动的朝堂起就注定了不会有好下场。

如今,只剩下一个步闲庭在世上苟活。

庄客离不知该如何作评,庄非疾与林诗的模样已经在他脑袋里成了模糊的过往,他这一辈子最不缺的就是生死离别,唯一的意外或许就是当时那个在破庙里向自己伸出手的少年。

他本该是最意气风发的人才对。

这些话庄客离也不会同步闲庭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像二人的名字一样,庄惟永远会把所有话放在心里。

那次任务完成得很顺利——甚至可以说,顺利得有些过了头。

闲庭刀一改往日潇洒轻巧的伸手,招招取人性命,有时甚至都不必庄客离出手,他一人便穿梭于尸山血海之中,转瞬之间夺去三五条人命。

他的刀似乎比以前多了些什么,却又少了些什么。

庄客离遥遥看着夜色中孤身立于掀倒马车旁的步闲庭,客离刀并未出鞘——有目标听到风声后快马加鞭趁着夜色出了城,但最终还是没躲过步闲庭惊为天人的五感,被截杀在半路。

步闲庭不发一言地掀开轿帘,从里面拽出来一个哭爹喊娘的男人,一甩手把人扔地上了。

男人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想跑,嘴里含糊地叫喊着什么“饶命”之类的话。步闲庭置若罔闻地扬起闲庭刀,月光下寒芒一闪——

庄客离同时出声制止他:“停手。”

步闲庭的刀顿了片刻,并没有放下。

庄客离道:“留一个活口回去,枭翎大人或许有用。”

男人听闻此言,正以为自己死里逃生,后心处便骤然传来一阵剧痛!

闲庭刀并未因庄客离的一句话止步,径直捅穿了男人。

庄客离搭在刀柄上的手紧了紧,而步闲庭却行云流水地收了刀,回首扫视一圈死于自己刀下的尸体,随即视而不见地跨过尸骨未寒的男人,向着庄客离走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说到:“这种人留着没用,不如杀了。”

庄客离不作声,而步闲庭也走得毫无留恋,身形一闪便隐没在夜色中。

而这件事,似乎也只是一个开始。

饶是掷春殿的人也都逐渐意识到,客离刀与闲庭刀的位子似乎掉了个个儿,现如今闲庭刀下手处处不留情,与客离刀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似乎闲庭刀的手法更决绝,丁点都不顾及后果一样。

实际上,他确实不需要顾及什么。

他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庄客离熟悉的那个步闲庭在渐渐消失,而他却束手无策。

李敬川倒是乐得见到他这副模样,毕竟这样的步闲庭才真的能称得上是一把真正毫无私情的刀。

庄客离曾问过余白,李敬川这样不怕步闲庭去报复他吗。而余白的答复是:“他只有这一处容身之地了,死又死不掉,又怎么会对殿首大人出手呢。”

于是那些无法被排解的心绪便都被闲庭刀贯彻到了每个任务中,刀下亡魂的数量逐渐累积,仿佛这样就能让他远离一个同样死于这把刀下的人。

那件事发生在数月之后,春日姗姗来迟,细雨绵延不绝。

掷春殿的一个暗哨被发现,导致接下来的一系列行动都受了影响,客离刀孤身与一众贼人在山中缠斗数日,最终失去了音讯。

枭翎第一时间派人去搜寻客离刀下落,而庄客离幽幽转醒时已经身在一处厢房内。

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记忆是跌落崖边,身后还前仆后继地涌来追兵,饶是他有与他们厮杀的心思,身上的伤也不允许了。

那伙贼人极其熟悉山林地形,加上掷春殿行动暴露,他杀再多的卒子也无济于事。

庄客离意识回归的一瞬间并没有睁眼,而是警惕地去听周遭的动静——似乎有模模糊糊的诵经声,空气中还漂浮着寺院独有的香火气。

他身边并没有生人气息,于是庄客离利落地起身,简单评估了一番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伤口都被细细包扎过,客离刀和面具就放在不远处的桌子上,看上去这座寺庙里的人并没有要盘剥他的意思。

就在他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小沙弥端着水盆走进来,迎面就看见庄客离已经起了身,赶忙“哎呀”一声放下水盆,上来要把他按回床上去:“施主快躺下,现在起不得!”

庄客离略略皱了皱眉,又想起现在脸上没有面具遮挡,只能紧绷着神情道:“多谢救命之恩,我还有要事……”

他话没说完,另一道苍老的声音便传来:“慧空,出什么事了?”

那名叫慧空的小沙弥忙不迭冲外面喊道:“师父!人醒了!着急着要走呢!”

庄客离这回彻底不说话了,抬眼看向从门外走进来的老和尚,一时间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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