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闲庭熟悉那种感觉——刀尖没入血肉,穿过骨骼,再穿破薄薄的皮肤时刀柄传来的震颤。
他有些愣神,可惜闲庭刀过于锋利,以摧枯拉朽之势洞穿了武安侯的胸口。二人的距离离得很近,步闲庭嗅到了步平康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他喉咙里的那口恶气被颤巍巍地喘了出来,步平康手中的阔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高大的身躯几乎一瞬间就佝偻在了自己面前。
他活不成了——步闲庭知道自己那一刀刺穿的下场,步平康活不成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刹那,他脑袋一懵,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上。
可步平康的手却在最后一刻架住了他。
被一刀穿心的武安侯艰难地喘息着,喉管里呛了血,每一次呼吸都能听见令人头皮发麻的异物声。可是他的手那么有力,竟是托住了一个摇摇欲坠的步闲庭。
步平康似乎说了什么,声音断断续续的,他没听清。
步闲庭不敢动弹,喉咙丧失了该有的功能,发不出半个音节。
步平康终于抬头,佝偻着高大的身形,月光照亮了他鬓角的白发与嘴角涌出的血迹。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说了什么,步闲庭废了好大力气才辨认出来那几个字。
——活下去。
——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
——你不能死,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死。
“扑通”一声,那个素来高大张扬的身影终于跌倒在了满地的泥泞中,再也没有兴风作浪的力气。
步闲庭看着自己满是温热鲜血的双手,孤零零地站在血泥混杂的雪地里。
血是温热的——他知道,人死时的血是温热的。
手上的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上,片刻后,步闲庭猛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月光姣姣,洁白无尘。
月光之下,人间地狱。
步府上下十七条人命,都死在了这座偏远的别院中。
血色浸透土地,染红初霁的积雪,所见之处皆是尸骨累累。
夜风都是腥臭的。
步闲庭再也站不住,跪倒在遍地尸骸中,状如痴傻地看着自己手上殷红的血液。
贼首伏诛,无一幸免,掷春殿再一次完美无缺地完成了任务。
有人站定在他身边,静默着不说话。
掷春殿的人都按着余白的命令开始整顿离开,这座别院来时安静,走时亦是寂静。
天边不知何时下起了雪,仿佛老天都看不下去,落了一场虚情假意的白雪。
枭翎的声音遥遥传来:“客离刀,该走了。”
庄客离回头看了一眼余白,略一点头。
已经有其他人来収整了步平康的尸体——他们会给武安侯安上一个名号,或许是仇家寻仇,一夜之间将武安侯府屠杀殆尽。无论是什么,总之和掷春殿不会沾染上半点关系。
那把闲庭刀就平平整整地摆在步闲庭面前,上面的血有些凝固了。
庄客离在步闲庭身边站了片刻,而后听见后者声如蚊鸣的一句话:
“……别走。”
那是他从方才起到现在的第一句话。
步闲庭狼狈地跪在地上,肩上发上积了雪花,低垂着脑袋对庄客离几乎是恳求地说着:“别走……求你了。”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雪地上徒劳地涂抹两下,想把掌心的血迹清理干净——可惜没什么用,他身下早就没什么干净地方了。
步闲庭几乎是匆忙地抓住了庄客离垂下的衣角,攥在掌心里不肯松开。
“别走……庄惟。”他的声音太小了,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懦弱地不像个杀人如麻的凶手。
“求求你……我求你别走……”
“庄惟……”
这场雪太大,他害怕一个人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庄客离没有说话。
远处,余白催促的声音再度传来:“庄客离,该走了。”
步闲庭的攥得更紧了,骨节发白。
他们太默契,从一开始就知道庄客离会选择什么。
哪怕是开玩笑,步闲庭都不会让庄客离将自己与掷春殿比较——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在步闲庭与掷春殿之间,客离刀永远会选择后者。
他的路很窄,但庄客离会是最终走下去的那个。
庄客离手压在客离刀柄上,仓促地向余白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面具下的面容似乎头一次显露出名为疑惑的神情。
客离刀杀伐果决,从不会在原则上犹豫不决——所以这事他应该甩开拖累着自己的闲庭刀,紧紧跟随在枭翎身后才是。
只是庄客离不想,步闲庭的手就好像牵绊住了他满身的好武艺,压得他动弹不得。
他不想走。
……为什么?
大抵是感受到了庄客离的犹豫,步闲庭强撑着的一口气终于泄了个干净,再也扛不住肩上薄薄一层落雪似的俯身蜷缩进了满地血污里。
眼泪被冻干了似的淌不出来,他只能徒劳地大口喘着气,一只手还不依不饶地攥着庄客离的衣角。
然而他又听到了余白淡然的声音:
“我不想再说第三遍,客离刀。”
“掷春殿的规矩,你不要忘了。”
那被攥着衣角的人动了动,在原地静止了数秒后,缓缓抽身离开了步闲庭身侧。
步闲庭攥着他衣角的手看上去用了十分力气,可只需要庄客离轻轻一拽就能抽身,衣摆柔软的布料在步闲庭虎口滑过,再没留下痕迹。
庄客离走了。
步闲庭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声响,又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雪势渐大,苍白一片,逐渐铺满了他蜷缩的背脊。
别院中尸骨遍地,寂静无声。他们有些是步闲庭熟识的,有些是尚且年幼的,有些曾为他在隆冬腊月端上过一碗姜茶——此时此刻,都化作了了无声息的尸体。
天地浩大,孑然一身。
世界在他面前崩塌。
……
庄客离沉默地跟在余白身后走了很久,才开口沙哑问道:“为何?”
余白似乎知晓他想问什么,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步唯不能活着。”
庄客离:“……你们要杀他?”
他说这话时,语气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冰冷,余白似乎侧头看了他一眼,又道:“我不认为杀了他会是个好主意。”
余白:“他若是死了,你又当如何?”
庄客离:“……”
余白:“你怕是要和掷春殿拼命了吧。”
“眼下正是需要掷春殿的时候,而你们作为这一代最为杰出的两把刀,我不想你们轻易就折在了什么地方。”她就事论事道,“掷春殿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本再去培养一把闲庭刀了。”
庄客离:“……你们要用他牵制我?”
余白站定了,转身隔着雪幕看向庄客离。
“殿首大人欣赏闲庭刀的能力。”她沉声道,“步闲庭天赋异禀,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然而他的出身实在是牵累了他——武安侯一日兴风作浪,他便一日深陷风波诡谲中。”
“这是陛下与殿首给他的一场试验。如若他通过了,便可与武安侯一刀两断,陛下也不会去追究他身为步家少爷的身份,自此安分守己地在掷春殿当他的闲庭刀。”
“这也是——他能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武安侯必死无疑,与他有所牵连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更何况是他的直系血脉。”余白似乎完全不怕这番话被什么人听去,大大方方地剖给庄客离看。“步唯必须死,而闲庭刀则可以活下来。”
庄客离没有应声,手压在客离刀柄上。
步唯必须死。
那个在破庙中对自己伸出援手的少年人必须死。
遥远时节时梅雨季的青草香似乎跨越了时间萦绕在鼻尖,步小少爷的脸庞哪怕相隔了腥风血雨的掷春殿也依旧明艳鲜活。
步唯就是步唯,无论他是闲庭刀还是别的什么。
庄客离似乎想转身:“……我去找他。”
余白早就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不用你去,掷春殿的人会把他带回来的。”
庄客离默不作声地看了余白一眼——带回来,可没说用什么法子带回来。
余白也只是道:“他会回来的。”
天地之大,已经再没有步唯的容身之处了。
所以无论是奔着复仇还是奔逃,他都一定会回到掷春殿的。
庄客离默然片刻,开口问道:“你们一开始将他带进掷春殿就是计划好的?”
余白不作否认:“他武安侯之子的身份的确是个很好用的筹码。”
庄客离:“所以……当时他也一定会通过那场坑底的试炼。”
余白不瞒着他:“是的,哪怕最后只剩他一个,也也会是唯一的胜者。”
庄客离:“……所有的一切都是殿首筹划好的。”
余白道:“是的。但他如此天赋异禀是我们没想到的——也正因如此,殿首大人这些年对他的态度也有所转变。”
庄客离顿了下,说到:“若是按照原先的想法,在利用完步家少爷这一身份后,你们就会杀了他。”
余白道:“是的,这是事实。”
掷春殿枭翎过于直白的袒露让庄客离有些无所适从,他又一次沉默了许久,然后接着问道:“为什么愿意与我说这些。”
余白不答,似乎在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庄客离透过面具与余白对视:“你们要我做什么?”
在一阵寂静后,余白似乎笑了下。
“你与他当真聪慧非常。”她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用真容面对庄客离。
“可惜,枭翎这个位子从来都只能坐一个人。”
“所以,这些事情也只有你一个人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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