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剿反贼的掷春殿爪牙不知何时退了个一干二净,偌大的庭院中只有如坠冰窟的步闲庭死死抵着头顶的两把阔刀。
见一击不中,步平康立马扬刀再攻——可谁知那带着奇怪面具的家伙却突然后撤三步,似乎是踉跄了一下。
他不明白对方有何企图,也不明白其他杀手为什么突然消失了踪迹,但多年前江湖漂泊的日子告诉他现在还不是掉以轻心的时候。
对面那个面具人与其他家伙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是远超他们,无论是身手还是本能,都是顶尖中的佼佼者——那家伙的刀有血性,手上没有几十条人命根本使不出那样的效果。
他是个杀人如麻的恶鬼。
步平康握紧了手中的阔刀,正想大喝两声为震慑对面时,那恶鬼一般的面具人却突然伸手抚上了自己的面具。
他的动作很慢,似乎胳膊上吊着千钧之重,每一寸的挪动都费了十二分的气力。步平康不敢怠慢,心道他可是听说过有一种江湖秘术便是将暗器藏于口中,待人心思游离时直接钉穿咽喉……
只不过那张面具下的不是什么阎魔罗刹,也没有口含暗器的下作手段,反而是一张年轻俊俏的脸。
步平康愣住了。
那张脸面庞白净,长年遮盖在面具之下的结果就是有些病态的苍白,眼角眉梢挂着少年意气的潇洒恣意,可独独瞳孔中已然是麻木冰冷的血气。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
步闲庭嗓子哑了,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看着步平康盯着自己的脸,表情由戒备转换到疑惑,随即意识到什么一般,神情有了霎那的空白。
有那么一瞬间,步闲庭只想别过头去,逃避些什么。
要逃什么?逃开步平康的注视?还是他目光里那个手持凶器,杀人成性的自己?
步闲庭胸口剧烈起伏着——他不知道。
步平康向他迈了一步:“你……”
“闲庭刀。”
余白的声音更早一步落在了步闲庭的耳侧,带着不容置喙的冷冽。
“做你该做的事情。”
步闲庭眼前一阵眩晕。
他第一次体会到,命运无常,造化弄人——他一辈子都无法逾越命中的定数。
庭院周围四四方方的围墙将此地圈成了一处荒诞的囚笼,而唯一的出口处判官正负手而立,掷春殿阴影般的爪牙不知何时或蹲或立于围墙之上,透过面具将步闲庭用凌厉的视线锁死。
就像一个舞台,所有人都在看着步闲庭的动作。
——做他该做的事情。
步闲庭握紧了闲庭刀,又脱力地松开几分。
他是掷春殿的闲庭刀,奉殿首之命随枭翎前来诛杀反贼。
反贼手眼通天,竟是企图暗害九五至尊,谋权篡位罪无可赦。
负隅顽抗者,杀;欺君犯上者,杀;大逆不道者,杀。
月在中天,皎白得人心惶惶。
步闲庭耳边是嘈杂的风声,脚下是被染成赤色的雪地,他孤零零地站在一片泥泞中——他只能站在一片泥泞中。
——步唯。
鼓噪不休的风声中,似乎有人叫了他一声。
“步唯。”
步闲庭抬起赤红的双眼,看向对面手持阔刀的步平康,那反贼的脸上已经不见了最初的怒发冲冠,只剩下深深的,绝望的疲惫。他老了太多,那些疲惫都刻进了眼角的细纹里,消磨着当年独步天下意气风发的模样。
“……怎么是你啊。”
步平康喃喃一句,大抵是觉得世态炎凉,又放声大笑道:“你他娘的不是去开那什么酒馆了吗!?怎么会成现在这副样子啊!”
“酒馆呢!?你那破酒馆呢!?”
“步唯!”
步闲庭狠狠闭上眼,步平康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榔头,毫不留情地凿在了闲庭刀早就坚不可摧的铁石心肠上,锵锵作响。
步唯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掷春殿的阴影中,就凭着一腔热血,要给步平康证明他的选择错得离谱——他要有与步平康叫板的能力,就是这一股对步婉步允之事的不平之气支撑着他走了好久。
可少年心性终究是会被这按不见天日的杀伐消磨的,掷春殿的后几年,步闲庭已经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自己了。
他越走越深,反应过来时早就没了退路,世间千万种因缘际会,他只有脚下这一条路能走。
对步平康呢?
恨?怨?怒?
步闲庭早就不知道了。
奈何闲庭刀生来五感通明,他耳朵太好,在步平□□生泣血的怒骂中听到了余白平淡而冷静的声音:
“时间不多了,动手,闲庭刀。”
闲庭刀。
步唯。
他机械地转动脖子去看余白——她岿然不动地站在原处,静静等待着步闲庭的动作。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远,甚至可以说很近,近到只需要数秒,余白就能轻而易举地取下自己的项上人头。
她没有动,还在给步闲庭最后选择的机会。
聪颖如闲庭刀,到此时怎会不明白这一场堂而皇之的局。
从派他去护送小皇帝那一刻起,掷春殿就已经将自己放在了风口浪尖。
是小皇帝……还是李敬川?不,是谁已经无所谓了。
从他们想拔出武安侯这个钉子开始,武安侯末子步唯的这个身份,对于掷春殿已经没有用了。
他们不需要一个怀有二心的闲庭刀——他们不需要一个身为步唯的闲庭刀。
步闲庭几乎都能听到李敬川摇着扇子笑着的声音:多好啊,闲庭刀。我们帮你与那群离经叛道的反贼割席,自此之后再无余孽步唯,只有掷春殿赫赫有名的闲庭刀了。
多好啊。
步闲庭“嗤”地笑了一声。
他猛地攥紧闲庭刀,反而向着余白的方向缓缓抬起。
那一瞬间,四方皆静。
他听到了数道兵器出鞘的声音,那些削铁如泥的寒芒都锁定了自己的脖颈。
余白未动半步,甚至是安然自得地注视着他。
在她身后,庄客离一手搭在腰间的客离刀上,并未出鞘。
步闲庭无悲无喜地盯了余白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将视线移到庄客离身上,手中的闲庭刀似乎颤动了些许。
他深深地望着庄客离,想要从他那张惨白的面具后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看到当年对自己说“我想与你一起”的傻小子,看到那个在血色漫天的坑底护住自己的少年。
他说他愿意同自己去阎罗殿走一遭,说只要自己在这里,他就能一直走下去。
步闲庭嘴唇颤了颤,眼角的赤红染上了不合时宜的苦笑。
他无声地张嘴,发不出声音,却在说着——庄惟,我走不下去了,怎么办。
客离刀静静地站在枭翎身后,一步未动。
甚至连面具后的真容,都没有给步闲庭看。
他能做的所有事,就是在所有掷春殿的爪牙对步闲庭刀剑相向的时候,将客离刀按进刀鞘中。
对啊,他说过的。
他会看着自己。
把步唯与掷春殿置于天平两端,那杆秤只有庄客离自己知道该如何衡量。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攫取了步闲庭,他突然觉得握不住手里的刀了——于是闲庭刀大笑一声后垂下手臂,环视了一圈周遭虎视眈眈的同僚,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血腥气的冬夜冷风。
他说不出什么,只能笑了。
他前半生多可笑啊。
余白平静的声音再度传来:“动手,闲庭刀。”
步闲庭阴郁地看了她一眼。
如果自己不在这里杀死步平康,那余白就会替李敬川清理门户,将自己这个怀有二心的闲庭刀折在这里。
所以他必须动手,必须记住自己身为掷春殿利刃的身份,转身,抬刀,杀了步平康。
步平康多半是不会有反抗的——他刚才的表情已经注定了挡不住步闲庭三刀,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那反贼便会被诛杀……
步闲庭猛地咬了下舌尖。
开什么玩笑!让他去杀自己的亲生父亲!
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眼珠子飞快扫视了一圈——一定还有别的法子,这周遭有什么能用的东西?点火,把这里烧掉营造假死的可能性有多高……
而就在这时,一股劲风忽然从身后袭来!
步闲庭一惊,身体率先一步躲开,闲庭刀与那迎面劈来的阔刀短兵相接——步平康竟是再度向他攻来,那两把刀比先前更有劈风斩浪之势!
只听步平康怒吼一声,手臂青筋暴起,两把阔刀不由分说地一寸寸贴近步闲庭面门。
步闲庭满眼不可置信,仿佛眼前的不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一个只想取自己性命的乱臣贼子。
他嘴唇动了动,几乎就要喊出那声“爹”了。
可步平康没给他这个机会,张口怒骂道:“豺狼虎豹之辈!还不速速受死!”
武安侯力拔千钧,竟是让步闲庭难以招架,仓皇躲避时阔刀刀锋顺着肩膀狠狠斩下!
登时,血珠飞溅。
步闲庭狼狈后退,好在未有伤及他握刀的那半边身子——血色几乎瞬间就沿着手臂淌了下来,一滴两滴氤氲在积雪的地面上。
他许久未有受过这种伤,撕裂的痛感几乎刻入骨髓,让人动弹不得。
步闲庭喘着粗气看向步平康,恍惚间被皎白的月色晃了眼,仿佛看到了一只恶鬼,纠缠着步婉与步允枉死的魂魄像自己撕咬而来。
话本中的步大侠义薄云天,持双刀独步江湖,见有不平事便拔刀相助,侠肝义胆英勇无双。而眼下这个武安侯被浸透了一身陌生的恶念,目眦欲裂相貌可憎。
步允看到了会怎么想呢?
步闲庭咬紧牙关,他再也思考不了什么了,一股恶气强撑着他上前与步平康对刀——刺耳难听的刀刃相击声不绝于耳,步小少爷自由奉为英雄的父亲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恶兽,在吞咬完自己的两个孩子后又盯上了最小的儿子。
步闲庭横刀挡过步平康一击,侧踏转身再出刀——招数诡谲万变,招招狠厉夺人性命。
然而武安侯游走江湖半生,竟是每每将步闲庭的刀法化解开去,一时间二人打得难舍难分。
步闲庭一口恶气堵在喉头,心乱如麻间刀法竟也失了分寸,几乎只是为了发泄这么多年的怒火般胡乱进攻着。
为何一意孤行将步婉送入宫中!
为何不听步允劝阻固步自封!
为何那般固执己见对罗氏一派唯命是从!
为何……要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此杀手!
而电光火石间,他似乎瞥到了步平康的眼睛。
那里面翻涌着自己看不懂的情绪。
下一招,闲庭刀与那把雪亮的阔刀擦身而过——
步平康似乎在最后一刻偏转了手腕,任由闲庭刀长驱直入,一刀刺穿了自己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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