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幼璇自禅院往外走,今日陡生异变,可恨因为自己的疏漏耽搁了太多时间。
她惦念着不知去向的齐宣姬,深怕她因为自己的迟疑被反噬。
原本她是要扮做走街串巷卖茶的妇人,接着人群掩护,一路叫卖出了京城的。
只可惜今日不宜出行,有所冲撞。如今最为紧要的是,她必须要知道齐宣姬的安危。
只是这殿前早已被重兵把守,她突兀地闯入才始觉危险。
卫兵腰间挎着宝刀,使人拿住她,“什么人?皇家供佛,尔何敢犯前进越?”
这时,焚拜完神佛的三皇子妃听到了动静,带着身前使女皱着眉上前诘问。
“发生什么事了?”
瞿幼璇认识她,只得理理仪容,暗自决定借用阎湜彧的势力保护自己。
她上前躬身请安,“民妇瞿幼璇,拜见三王妃。方才在禅院受嘉远公世子问话,如今问完话闯了进来这才惊扰殿下,万望殿下网开一面,不要因民妇的无心之失恼怒。”
张合德同欣妍对视一眼,挑挑眉毛得到欣妍颔首示意后,这才扬起嘴角扶起她,对着一边儿的卫兵责怪说:“这位夫人可是皇后身前的座上宾,圣眷正浓的探花郎褚编修的妻子。尔等无知小卒怎么可这般无礼?退下吧。”
卫兵这才惊觉慢待了贵人,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恐慌,看得瞿幼璇心有不忍对其摆摆手,他得了饶恕后点头哈腰不复刚才的威武姿态,讪讪地退下。
瞿幼璇再度转身谢过她,下拜的动作被她打断,瞿幼璇惶恐地抬眼,只见那心形脸的病弱王妃投来的眼神带着十足的审视意味。
她的手更是却被不相熟的张合德紧紧握住了。
她诧异,却还是微笑着看向对方。
“瞿娘子,你我和该是志趣相投的好友啊,本妃虽然不常交涉,却也听闻过瞿娘子的善名。本是借着徐香寺紫薇花开,学着小民们为抱恙的母妃讨个吉祥,不想却在这边儿碰面了。下人们粗鲁不懂事,这方惊扰你了。本妃给你赔个不是,娘子你千万不要介怀才是。”
她这话说地婉转动人,一颦一笑间紫荆花样式的水晶流苏在鬓间波动,素白的绸缎袖口上的牡丹纹饰更显她的清减和素雅,本是妩媚的模样,偏生因着这病容更添了西子之态。
瞿幼璇见她第一眼,便为她的“任是无情也动人”所俘获,凭心论,三王妃很有京中贵女的仪态端方。
见对方如此礼遇,瞿幼璇笑容有片刻僵硬,这才强打起精神说道:“怎会,民妇方才打眼一敲,也是觉得王妃殿下很是面善,想来同样是佛前有缘人吧。”
张合德笑而不语,叫来欣妍,“瞿娘子啊,你可是一人独身来礼佛烧香的吗?”
瞿幼璇头皮发麻,这才想起珈蓝的下落,看见她笑僵在脸上,张合德很是从容地指示欣妍说,“本妃身边服侍的婢女——欣妍,可是有过目不忘的才干的,听她说那走失了的女使看着像是娘子身边儿伺候的,娘子不如见见?”
这便是稍加礼遇,又有求于人了。
瞿幼璇莫不清楚她的用意,只是敏锐地察觉出这个女人的虚弱。她惊慌过后极速地恢复镇定,即使暗暗咬牙,警惕地看了笑意盈盈的欣妍一眼,还是在她忐忑地眯着眼后,选择跟着她们进了空无一人的大雄宝殿。
佛,冷眼看着世人,在这清静修行之地,瞿幼璇平生第一次主动俯身下拜,忐忑地在张合德与欣妍的注视下,完成了一次礼拜。
张合德瞧着她的举止,说道:“瞿娘子看着可不像是求神问佛的人,你年纪轻轻便什么都有了,又有什么事值得你去执着呢?”
听着她恭维的话,瞿幼璇放下了合并的手,背对着她说:“民妇如今拥有的一切,也都是一点一滴积攒而成的,即便是作备豫不虞、居安思危的打算,也是人之常情。”
欣妍看着因为她的话一瞬间失神的张合德,即便从小侍候她,却也越发觉得二人的疏远倍增,猜不透她的心思了,正当她想要开口引导她时,张合德投来冷漠的眼神,说:”你下去吧,欣妍。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我和瞿娘子一见如故势必要多耽搁些时间,你变先行一步带着人和玉佛回去吧。“
欣妍不甘心也是不放心,她这些日为张合德行事,隐隐察觉了某种坏事即将降落在她身上。因此恐惧感始终如影随形,叫她如何能甘心?
瞿幼璇敏锐察觉到主仆二人间的疏远,看着欣妍的眼神里多少流露出审视……
欣妍最终还是掩门离去了,她只能按照嘱咐带着人离去,她坐在马车上低头望着自己屁股底下的装着的人,神色中带着顾虑,一言不发地按住坐垫……
“王妃有何吩咐不便开口吗?”
瞿幼璇先发制人,看着身边这个依次点燃莲花灯的女人,一边将鲜花串套上,一边侧首问询。
张合德看着这亮彩的火花久久没发一言,直到她点燃完最后一盏灯,而后又摘下扁粗的如意金簪熄灭了火花。
“……瞿娘子在佛前许下什么心愿呢?可否告知本妃?”
瞿幼璇扭回头,抬眼瞧着金身佛像,稍后才说:“平安,顺遂。妾身自问平生所在意的,能在意的也只有这两点了。王妃会不会觉得妾身要得太多?”
张合德摇头苦笑,看着她的眼神中多少夹杂了嫉妒和羡慕,她问:“为何不求佛祖保佑你的姻缘?褚编修那般惨绿少年、翩翩公子可是小娘子许多的,娘子不怕自己年华老去,恩爱不再了吗?”
闻听此言,瞿幼璇下意识笑了出来,带着几分嘲弄,叫张合德投来深究的眼神。
“有什么不屑的?本妃不信,宫中最尊贵的女人尚且会哀怨年老色衰,而瞿娘子你又有什么不同呢?”
“妾身没有什么不同,妾身笑的是至今以来,无论多么驯服自苦,依旧叫为女子的卑微,没有立身之基、傍身之技的世俗。妾身不求姻缘,只是因为姻缘何其短暂,短暂如朝露蜉蝣,只是装点走马灯的一段繁花。比起这些,妾身在意自己穿的暖不暖,吃的饱不饱,以后又要去向何方,光是这些就足以叫妾身用尽全力,因此平安顺遂,便是最大的夙愿。”
瞿幼璇捕捉到了她的倾听意愿,张合德没有反驳,反而沉下心来平心静气地说:“是,光是活下去就足够费心费力了。瞿娘子是个务实的人,走一步要看十步,我弗如远甚。”
她叹口气,将那熄灭的莲花灯盏倒扣,手指贴在火舌上感受着这份炙热,又说:“瞿娘子是个智者,同你说话便有些吃力。”
瞿幼璇却问:“那妾身还有另一番说法,王妃应该有所耳闻,妾身差一点就会为人妾室,替姐妹探路。王妃愿不愿意听一听,妾身的所思所想?”
张合德点头,怜悯同情的眼神即刻又寂灭,”同是天涯沦落人。“
“妾身真的不在乎是做妾还是妻,接下来的话可能闻所未闻,还请王妃就当做听了句笑话。不论是妻还是妾,终究是男主人各为其所的奴仆罢了,妻子表面体面,主张中馈为众子女之母。姬妾呢,供主人取用美色、繁衍的牛马,动辄打骂,也可以转手送人,做个妾还有良妾、贱妾之分,可实则呢,不过是过地好一点儿的牛马罢了。不论是为人妻还是妾,终究逃不过被吞吃的命运,还要以慈母贤妇的美名为此生奔头,到死也不过是割肉饲鹰,于己于人毫无意义。”
张合德摇头,反驳说:“你这话真将我们女人贬低得一文不值了,怎会没有意义?佛祖割肉饲鹰,是佛家普度众生的美谈,教化生民一心向善。女子有此美德,不知是多么被人尊崇。再者,为自己的子女、家族奉献一生,这不是为人父母、为人子女的应尽之义吗?”
“应尽之义?普度众生?试问这诸天神佛,不论是东西还是天地,有哪一位听到了生民的呼喊?又有哪一位前来普渡?若是舍去自己这一身,换取旁人的美满成为困住女子的枷锁,这又谈什么是美德?若这是美德,为何在男子中,只有忠君报国的臣子之德?不见贤夫良父侍候妻子,容纳妻子的三宫六院?”
张合德被问住,下意识皱眉说:“你是在讽刺我吗?以清河郡主广纳男宠为由?”
瞿幼璇爽快低笑,她摇摇头说:“清河郡主这般做何错之有?因为没有按照士大夫的规训做个贤妻良母,坚守贞操?太可笑了,士大夫们只坚守臣子的贞操,甚至有些一臣侍三主,从不见自己去死的,为何他们有妻有妾□□不堪,而郡主同样有权有势,却要阉割自己的**来取悦他们?”
张合德被她的话说笑,“这一点我倒是这般想的。郡主是我的长辈亲人,我见不得别人拿这点责备她。郡主这般做也算你情我愿,不过是学着男人逼迫女人,他们可以,郡主为何不可?”
瞿幼璇点头说:“我正是这个意思。”
“女子失去母亲已经很久了!如今的母亲并非母亲,而是父亲的妻子,儿子的母亲。王妃,我想这一点你该深有体会吧。”
张合德苦笑,牵起她的手走到窗子旁,指了指被人好生招待却不肯喝一口水的珈蓝,示意她放下心来。
“有何不同?类我家般,不论男女谁不是被逼着赶着做不情愿的事?”
瞿幼璇终于舒展了眉目,放下心来,继而说:“这其中虽有相似,却也有大不同。男女婚嫁,好一点的就比如我们,从家产里的一份算得上体面的嫁妆,自此便从这一家到另一家,生来就是要走的人。可男子有根,正因为这便会得到全然不同的遭遇。”
张合德迟疑地说:“这便是你,选择搭救那个女人的原因吗?”
瞿幼璇不语,方才所说的所有话,夹杂着她的真心也不乏请她高抬贵手的居心。
见她终于被说动,瞿幼璇爽快地点头,二人在窗前继续那个话题。
“二者兼具吧,一来是看不惯这庸俗的男人侥幸傍到齐娘子这样的女人,二来是心有嫉妒,齐娘子一直对我丈夫念念不忘,这可怎么行呢?她不走,我怎么放心的下?”
她真心假意的话叫张合德流露出了诚挚的笑容,二人间再没了无形的屏障,只听她说:“人在我哪里,你大可放心。这几日盯着的人说阎世子的人也在蹲守,我心里觉得有趣,对瞿娘子你更是多了几分好奇。瞿娘子,你们交浅言深,这般没有边界地帮她,你相信她能成为第一个走出去的女人吗?”
“为何不信?齐宣姬为人温文尔雅,会医术还有其他技艺傍身,只说那一手茶艺,就足以胜过外边儿那些沽名钓誉的茶艺大师许多了。她为何不行?”
瞿幼璇自信地看着张合德,神采奕奕的样子叫张合德忍不住动容,良久才说道:“遇到你,便已经是她幸运的开始了。不错,齐娘子真是幸运,碰到了个不遗余力帮助她的贵人。”
“不是我帮她,我看到她第一眼时,我就暗暗猜想,她足以出去做个闺熟师或是任何其他。而不是一个行将就木一样枯萎的妻奴。”
出走的娜拉去了哪里,或生或死,但是有一技之长的娜拉,无论是被生活世俗打压到何处境地,始终都有更多的娜拉,去托举。
少一些妻奴,多一些人类的母亲,母系的基因远比父系的权柄更加顽强,长在基因中的反抗,从萌芽到茁壮再到成熟,即使是面临摧朽,也在死前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反哺于新生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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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出走的娜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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