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徐香寺内,紫薇花盛意正浓。
紫红色的花海围绕着登山入寺的小道,山下贵客人的车马排成长龙,上山下山的青石板路上,烧香回来的人们络绎不绝。
齐宣姬忐忑地下了马车,一路绕过行人,头戴着斗笠心里却沉甸甸的。
她想起自己出门时,宋宏投来的奚落眼神,今日是他休沐,她按照约定提起自己要到徐香寺烧香祈福时,宋宏正用筷子夹着烧鹅块,沾着鲜香的卤汁吃地嘴角四溢出油花。
“烧烧香也好!如今你们齐家也是没落了,白白地坑骗了我,叫我上了你家的贼船!你那老子们罢官的罢官,乞骸骨的乞骸骨!如今再不去神佛前祷告,想必还要降下灾祸来!”
这些时日因为这些事宜,咸鱼翻身的宋宏却翻脸不认人了。不仅再也没有刚成亲时的尊重、忍耐,甚至到了见她多吃口饭便要讽刺的地步。
齐宣姬忍气吞声熬了好几日,她想起书信上的话,忽然觉得一身轻松。
自此,再也不用踢来踢去了……
瞿幼璇特意穿了一身同她相近的衣裳,早早地就候在队尾,站在高处早早看定了来人,翻起帷幕对着珈蓝说:“人来了,珈蓝,把人叫过来吧。”
珈蓝很是紧张,想着小姐昨天夜里对自己的吩咐,她绞着手指提着衣裙下了山路,远远瞧见宋宏府中面黄肌瘦的车夫,还有不敢撩开帷幕站在原地出神的齐宣姬。
她上前一步,对着齐宣姬说:“夫人怎么也来看花烧香了?不如同我家夫人上前一叙啊!”
齐宣姬僵硬地点头,刚要回头看看那车夫的脸色便被珈蓝阻止,珈蓝平静地压低声量说:“夫人可不能回头啊,我们小姐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即便是你不想走也要走了!”
“我怎会不愿走?我只是怕……怕叫人看出端倪来……”
齐宣姬一路忍着颤栗,终于走到了人群里。
瞿幼璇见她紧张的样子,不由叹口气劝慰道:“我本是做了提早的打算的,只是你家中突生变故打得我措手不及,灵运说老宰辅突然致仕还乡,陛下竟也不做挽留,我怕此时再送你走恐会惹出大麻烦来。”
齐宣姬摇头,伸出双手,将手牢牢握在她的掌心,恳切地说:“齐家恐怕是再难回京了,我父亲做了错事,为祖父惹来了天大的麻烦。陛下顾念夙昔旧情已是天大恩赐,齐家又怎敢辜负君恩?”
见她言辞恳切,瞿幼璇即便不知其中详情,还是环顾四方后领她登山入寺。
“避开风头是好的,宣姬,我只能送你出去,只是从今往后便要你自己拿主意了,你真的可以吗?”
齐宣姬低着头长久没有回应,就在瞿幼璇以为她要反悔时,却被她抓着手接着向上走,听她小声说:“这些时日我想了许多,父母生我一场,我也算是尽心竭力全了他们的养育之恩了。我这一辈子,若真的叫我守在不相爱的人身边,于我而言何其可悲。璇娘,不管我这一去是死是活,我恳请你帮帮我吧。”
瞿幼璇抿平嘴唇,她从来不是个良善的人,做不到普救度人。可是叫她做到冷眼旁观那也绝非易事,所以她还是笑了,笑得更加直白。
勾起的唇角似乎有几分锋芒,“求我作何?天资自助者,你愿意去做那出走的第一人便已经是在自助了,我能帮你的就是递给你一把钥匙,告诉你那里是出口。”
徐香寺的紫薇花随着风漫起,搅弄起的风旋吹开二人的纱帘,在此时彼此注视,一张坚定的面庞前,是另一张果敢刚毅的脸。
小沙弥正在洒扫,寺里的香客有的在姻缘树上系上姻缘结,有的则跟在主持方丈身边,喋喋不休地追问这中签何意?
瞿幼璇安抚好她后环顾四方,终于找到个送走香客的知客,她笑意满满上前敬称道:“开士,可否引我们二位上佛前祷告?我家近来新添烦忧事,若是能得神佛菩萨指点迷津,捐些香火钱也是微不足道的。”
这知客见二位贵妇人衣着不凡,又说起烦忧与香火之事,哪里有不招待的道理?
这便引她们几个入大雄宝殿内。
蒲团上,二女折腰缓缓跪拜,交合的掌心里香燃的很快,僧人念着经并着敲打木鱼声叫凡俗止步。
瞿幼璇将香插进香灰炉中,哪怕心中并无神佛,却也默默替齐宣姬祷告。
齐宣姬长闭双眼,不知过了多久,那香即将燃尽在手心里依旧不肯起身。
瞿幼璇知道她内心中的煎熬,见着想要上前的知客,不由压低声音说:“开士莫怪,只因家姐才死了丈夫,年纪轻轻便要守寡。”
那开士终于停了脚步,低声说着“罪过罪过”便转身退下了。此时齐宣姬终于起身,将那最后一寸深深扎进内里,依然做好了准备。
瞿幼璇抬眼,瞧着开眼垂怜世人的金身佛像,倾倒的角度下,仿佛只要站在他的脚下,便能倾吐尽罪恶。
禅院内,珈蓝守在门口等待着屋里乔装打扮等待着顺着人群蒙混过关去的二人。
只是她刚一抬头,就瞧见了叫她惊吓到失语的人。
阎湜彧带着官兵大摇大摆地封锁了后禅院,只见他背对着这边儿和主持方丈说了些什么,方才还神情紧绷的人转瞬间就笑着离开了。
阎湜彧侧首,瞧着守在门口面色惨白的珈蓝,兴致勃勃地握着腰间的刀,嘱咐鞠文泰管控各方,搜查整个院落。
“怎么,跟着你那吃里扒外的主子离开了府里,再见面就尊卑不分了?”
阎湜彧饶有兴致地看了眼门里突然发出的动静,和女人倒吸凉气的声音,一瞬间的坏心情就此别过。
他登上台阶,看着拦在门外的珈蓝终于给他行礼,“世世子爷……”
阎湜彧冷笑,多日含恨在心隐而不发,就是为了等着这小老鼠挪窝,方便自己一网打尽。
那日纵酒发狂,幸而被鞠文泰打晕过去,才没有丢人现眼到弄得满城皆知。他暗恨恼火,一脚踹开拦在外面不让他闯进去的珈蓝。
瞿幼璇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慌忙间不敢耽搁地将腰带系好,将躲在一边儿还弄不清查发生什么的齐宣姬拉到窗边儿。
她支开窗户看着通往后山的路,只能咬着牙趁这里还没被围起来时,一把提起状况外的齐宣姬将她推向窗外,自己也跟着向外爬。
等到落了脚才急忙摇齐宣姬,嘱咐说:“快!再不跑咱们两个全完蛋了!”
“你记住不要跑后山,你就遮着脸拿着我给你的雁户从下山的小径下去,马车我给你准备好,不会出差错的!”
早在她打开窗子跳下去时,阎湜彧便敏锐地听到动静,不顾珈蓝跪倒在地上抱着他的腿不放,执拗而紧绷地踹开门。
看到空空的内里和大开的窗子,无名的怒火一瞬间袭上心头,叫他提起珈蓝的头发就狠狠地扔向一旁,往窗子下看去。
瞿幼璇送走了齐宣姬,自己也一刻不停向着后山跑,只是还不待她跑上几步,便被跳下来的阎湜彧拖着头发狠狠拽了回去。
二人摔在青草地上,瞿幼璇吃痛抢夺着被他紧抓不放的头发。
今日只是偷懒,没有将头发全部拢起,如此便遭了殃,成了他手上的“缰绳”。
阎湜彧咬着牙伸出右手扼住她的下颌,将自己壮硕的身体压上,有意磋磨她叫她被压麻了半边儿身子动弹不得。
“跑啊!你怎么不跑了!你不是很能折腾吗!瞿幼璇!”
瞿幼璇吐出咬在嘴里的头发,努力喘息着吸不上气的胸膛,竭力想要扭开他,“起开啊!”
见他视若无睹一动不动,气得她张开嘴就对着他的手下死口。
阎湜彧被咬,一时吃痛松了手,不待他抬手便被瞿幼璇抡起一旁的碎石块,一击又一击砸在手背上。
“见了我就砸?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瞿幼璇!”
她没有任何犹豫,丢开那被打散型的石头,扒开他的手,对着他的脸就乓乓两拳。
“父债子偿!打的就是你!”
鞠文泰大喝一声,“你这贼妇人如何敢拉扯我们世子!”
鞠文泰尚且搞不清状况,只凭借着直觉,看着这个坐在自家世子爷头上,冲着世子爷的头和脸便拳脚相向的女人,一时觉得荒唐。
世子爷能将他们几个打的屁滚尿流,如何搞不定一个小小妇人?
他虽然诧异却还是忠心护主的,抡圆了手臂就用刀鞘狠狠砍在瞿幼璇的肩颈上。
突如其来的后挫力将她打倒在地,原本还在她“拳脚”中的阎湜彧被打断,便看到了栽倒在地起不来的瞿幼璇。
“放肆!尔何敢至此!”
阎湜彧瞪着不长眼睛的鞠文泰,平生从来没有这般恨过他的“忠心”。
真是气急了,这个蠢货竟然砍了自己的主家!
他不待收拾那愣在原地一脸委屈的鞠文泰,赶忙将趴在草丛里不动的瞿幼璇拔出来,放倒在自己的怀中小心查看状况。
瞿幼璇被那狠狠一击打的头冒白星,眩晕间还被折腾,煎熬间凭着直觉狠狠地给了阎湜彧一个耳光。
“啪!”
响亮的巴掌声,将鞠文泰和阎湜彧都弄的手足无措。
阎湜彧将头扳回来,垂着头看着眩晕中的瞿幼璇,咬着牙挤出一句话,“你现在脑子不好,我不同你计较!等你好着,我再好好收拾你!”
鞠文泰飞速转着脑子,眼球也跟着震颤,他觉得自己犯了大错,今日多半是悬了……
这个女人的一巴掌,他那么个倨傲的世子爷竟能忍受至此!
他心下大骇,连脚都站不住了,“世,世子……我……我”
阎湜彧调转方向,看死人般盯着鞠文泰,牙根儿咬地吱吱作响,又像是顾虑自己怀里的瞿幼璇,他最终还是没有搭理他……
瞿幼璇的咳嗽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只见怀里的人勉强坐起,趴跪在草地上一声不吭。
阎湜彧再也无心追问方才跟着她一同逃走的那个妇人是谁,只能捞起她抱在怀里,叫他们去找郎中……
再次回到禅院里,瞿幼璇苍白着脸躺在软枕上不肯搭理他一句。
阎湜彧皱着眉,看着郎中隔着帕子诊脉。
那郎中看不清大概,只是诊完脉就对着阎湜彧说:“除了脖颈有些淤青外,尊夫人脉象倒是平稳。没有什么大碍,只需涂些膏药揉开血瘀,养伤期间记得不要操劳。”
阎湜彧没有反驳,甚至还笑着点头让他下去研制膏药。
这笑不达眼底,他看着闭着眼压根儿不相同他讲话的瞿幼璇,一声叹息后,还是牵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庞。
“也该胡闹够了吧,敷完药后跟着我回家吧,不要再闹了,璇娘。”
瞿幼璇睁开眼,用余光瞟他,淡淡地收回自己的手,“胡闹?在你看来,弱小的自寻活路,没有按你心意便是胡闹?顺从舅母的安排,给连家做妾,不要舅父夹在中间为难就不是胡闹了?”
她起身,看他的眼神透露着无比的疏远和寒凉,“若我好,那便胡闹吧,嘉远公阎世子,请问你要如何论处我?”
阎湜彧忽然觉得痛心,许久不见,她变了许多,但唯独不变的是那股执拗。
“我不会再带你回阎家了,前些天我已买下了院子,到时候我们出去住,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为难你。”
“你现在就是在为难我!”瞿幼璇忍无可忍,终于吼了出来。
吼完后她觉得真是爽快极了,她跪坐在床上,“我成婚了不是吗?按你那套说,我从这家到了那家,出嫁女从此与你们再也没有干系了。”
阎湜彧忽然笑出了声,他额上青筋直跳,忍不住戟指她说:“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好好同我说话!”
瞿幼璇梗着脖子,看着他瞪大眼睛,当着他的面混不怕死地张开嘴,一字一句说:“去死吧你!”
阎湜彧立时拽住她的衣襟,眯着眼威胁说:“好啊,那我问问你,同那你一起逃走的那个妇人,你要不要我协同府衙捉拿回来!”
被威胁了,瞿幼璇被他抻着重心不稳,若非他拉着险些要掉下床去。
“什么人?我听不懂你说什么,这里可只有我一个人,你怕不是脑子昏头了!”
阎湜彧点着头,看着她咬死不认的样子真是气笑了,“你以为我蹲了你这么些天,还不清楚你做了什么?你那张雁户还是从我这里弄来的,你以为我不清楚你那些小九九?”
瞿幼璇诧异地抬头,随后捏住他的领口,追问说:“你我之间的事同别人有什么干系?欺负女人,你别叫我看不起你!”
“你以为我是你吗?傻得可怜……”
阎湜彧抬手轻磨着她的嘴唇,随后重重地拍在她的脸侧,说:“我可以帮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也能稍稍透露些消息告知苦主……毕竟,那可是旁人的妻子。”
“你以为呢?”
瞿幼璇不得不低下头,识时务者为俊杰,再抬起头时笑中带着恨意说:“事已至此了,你总不能到府去告发我啊……再说了你人都来了,事情还不是按你说的办……帮人帮到底嘛……表哥。”
“哼!”阎湜彧很满意她的“浪子回头”,松了手将她按在床榻上,一手摸摸她松散下的头发,一手挑起她的脸颊肉。
“看来脑子还没坏掉,知道识时务。我问你,你方才说谁去死?嗯?”
瞿幼璇瘪着嘴,咬牙半天狠狠地在心里腹诽,直到他施加手下的力道,她随即笑容灿烂,“我该死!我该死!表哥。我该死。”
阎湜彧皱下眉头,坐在床榻上拍拍她的嘴,嫌弃地说:“小孩子脾气,说什么死不死的,不知道晦气!”
瞿幼璇懒得同他装什么兄妹情深,只是装傻充愣地僵着脸傻笑。
他犹不满足用两个食指将她的笑容扯大,随后自己也笑出了声,一把揽她入怀,靠着她的肩膀说:“谁叫我为人兄长,只得永远作那原谅你的,唉!”
瞿幼璇翻着白眼儿,厌恶地抿嘴,见他迟迟不离开,只能推他,却被他牵住手,紧紧束在自己身边。
“璇娘,和离吧。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绝不叫你再受委屈。”
阎湜彧蹙着眉宇,哀愁始终拢在他的心头,他在也不愿忍受着长久的分离和思念的分裂骨血之痛。
他近乎于哀求,带着不满,握住她的手一点点收紧,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他对我很好,如今的生活很快活。”
她直白的话一瞬间将这温馨的假意撕碎,像是再也难以掩饰一般,阎湜彧红着眼看仇人一般恨着她,恨她一丝一毫都不做假,更恨她的无情与决绝。
瞿幼璇笑得很痛快,他越难受她就越快乐,恨意便是如此,从来如此。
“你应该听说过,他人生的不错,做丈夫也体贴。我现在不仅过的高兴,而且再也没人叫我跪祠堂了。”
她这诛心的话犹嫌不够有威力,故意装成看不懂他睚眦欲裂的嫉妒样子一般,幸福满满地捂住小腹,叫他的手贴在其上,“表哥,我看你啊,也快当表舅父了!”
阎湜彧握紧拳头,一下将她甩在床上,瞿幼璇笑意盈盈地咬着下嘴唇看他。
看他嫉恨的样子似要发狂,他起身站在床边双眼却定定注视着她的小腹,嘴中默默呢喃说:“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表哥,我一个人这么久了,自然是想要成家,再不济总也要为自己传宗接代啊。”
瞿幼璇靠近床边儿,故意气他,气得阎湜彧脸都要变形了,双手掩面久久难以平息。
她哼着笑着,穿好鞋就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指尖流露出他的眼睛,难掩其间的灰白之色。
她笑语盈盈地对着他下拜,“我可走喽……事儿你既然非要插手,那就帮我办好了,否则我一口咬定你在此勾引良俗!”
看着她舒展身姿,潇洒离开的背影,阎湜彧放下手,拳头握得咯吱响。
“绝不可以……野种怎么配出生?”
疯狂的想法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他深深呼吸一口,颓然地坐在床榻上,直到鞠文泰被走的鼻青脸肿,拖着伤腿卑微上前。
“世子……人,人走了?”
阎湜彧抬眼看他,随即又将眼敛回,低声吩咐说:“你搜到的人去哪儿了?”
鞠文泰赶忙说,“被三皇子府的人藏到了自家马车里,世子吩咐说只要盯着知道去向就好,咱们也是这般做的。”
“梁茂?他来了?”
阎湜彧不由沉思,鞠文泰却赶忙摇头说:“是三皇子妃,她带着仆人来礼佛,说是替皇后、陛下,以及宫妃们请回去一尊开了光的玉佛。”
阎湜彧摸着拇指上的扳指,久久没在说话……
引用标记:
1、乞骸骨:是古代官员请求退休的礼仪性用语,字面意思为“请求使骸骨归葬故乡”。
2、知客:寺院中的知客僧多简称知客。寺院里专司接待宾客的僧人。
3、开士:僧人的敬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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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仇人见面(会面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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