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再见

只这一声,便勾起她曾刻意埋藏的许多往事,脑海中逐渐浮现出那张与未婚夫相似的脸。

崔妩僵着身子站在琴桌前,她说不出一个字,也不敢回头望向来者。

未过多时,寿堂中众人便被这位远来客吸引了目光。

堂屋前,男子身量修长,行动时葭灰色的衣袍翻掠袂角,宛若玉山绝峰上翻卷的暮云。

身边随行的侍从臂力惊人,徒手抱起一只红木箱,云肃脚步沉稳将这箱子放到寿堂中央,“砰”地一声箱子稳稳落地,众人亦为之一惊。

“这是谁?”

“不认识,应当不是云州子弟……”

“贸然闯入顾老夫人的寿宴,我瞧着不像是来祝寿,倒像是……但也说不准,万一是与顾家有什么旧交的世交好友呢。”

交头接耳声不断。

顾家主家遣人过去问话。

那男子倒也自知此举容易惹人生出误解,从堂屋前徐步入内,虽然不见他面上露笑,但言辞平静有理。

“某初来乍到,听闻贵府老夫人寿辰,特意前来拜访,若有不是之处,还望诸位海涵。”

云肃将搬入寿堂内的红木箱子打开,里面放着一件玉器,是以白玉为基雕刻而成的仙鹤像,从旁有一树翡翠青松,栩栩如生。以玉石原本的皮色,点出仙鹤的瞳、羽翼尾端的一簇黑,甚至鹤顶一抹丹红,都借玉的皮色刻画得恰到好处。

仙鹤立于青松之下展翅独立,寓意长寿高洁。

“某在此愿祝顾老夫人寿辰安康。”陆衡献出贺礼。

随着玉雕摆放至寿堂屋内,在场客人中有火眼金睛者,一下子认出这座俏色雕是出自大师平休之手。

平休大师是本朝最擅玉雕工艺者,从其手中流传出的作品皆如这松鹤一般是奇佳的珍品。

而最紧要的是,平休大师几年前就已放下刻刀不再雕刻玉器,因此他的作品被好收藏玉刻者,称之为绝品,一件千金也是难求。

“此人究竟是……”

眼瞧着主家领着陆衡入上宾座,周遭议论纷纷。

暂先坐下后,陆衡的视线从四周扫过,所有人几乎都在望他,或欣喜或好奇。

唯独那一抹娇色正低掩着面容,额前碎发垂落,遮挡住她的神情。

不过多久,顾家来了人到他面前,意欲敬酒,陆衡自然而然地收起目光,扣住手边杯盏,“请。”

崔妩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座位,听着周围人发出的啧叹声,她只感到头晕目眩。

他……

他怎会出现在顾家的寿宴上?

刚才偷偷瞟了一眼,确认是那人,连同他的侍从都在。

崔妩没想过会在这种场合见到他,好吧,她其实根本没想再见他。

她自认为逃得彻底,连留下的最后一封书信也是断绝之意。

为什么,还要再见?

“表姐,你不舒服吗?”无意中瞥见崔妩面色如白纸,顾沅音关心道。

“是有点……”

崔妩捂着心口,又道:“我出去透透气。”

“表姐要我陪你一起吗?”

“不用了。”崔妩摇了摇头,露出惨白的笑,“我一个人去就好。”

崔妩匆匆离开宴席。

-

下人从外面进来,把探听到的事情一一告诉了顾家大爷顾彰。得知那人具体身份来历,顾彰大有惊震之色,以敬酒为名向来者问候虚实。

“刺史大人远道而来,是我等礼待不周。”顾彰倒第三杯酒敬陆衡时道出对方的名头。

陆衡手中清酒微漾,神情自若,“初入云州时便听闻顾家乃是云州第二大族,陆某早该前来拜访。”

“岂敢让刺史大人亲自登门。”顾彰赔笑,笑得脸都僵了,也探不明白这位陆刺史今日来老夫人的寿宴,究竟所为何事。

在一旁候着的顾峥,听到二人间的谈话,已有了危机感。

除这以外,顾峥认出了陆衡就是那天在宝嫣阁外面的青年郎君,当时陆衡身边还跟着一个与崔妩体态相仿的舞姬。

令他感到更为讽刺的是,当初鸨母信誓旦旦告知他,陆衡与张家关系匪浅。可转眼不过半个月,张家就被抄了家,贪墨案下家产尽数充公不说,张姓男子不论老幼一律流放。

而主持这场贪墨案的人,正是云州刺史,陆衡。

刚抄没张家,如今又来顾家,虽名为贺寿,礼节也极尽周至,但顾彰父子始终惴惴忧心,绝不会认为陆衡登门拜访是什么好事。

-

顾老夫人寿辰宴,顾宅四处都是勤于奔走的仆婢。

先前在寿堂内,意识到陆衡出现的那一刻,崔妩当真觉得心慌,甚至于喘不上气。

走出来后,崔妩于园中慢悠悠闲逛,仔细找寻一番后,她走进假山石林后方,那里面有一座矮矮的亭子,不是很大且杂草丛生,显然遭遗弃很久。

崔妩不嫌草木茂密,拨出一块干净地方,坐着抬头望向被假山围笼的素色天空。许是因为今日再见陆衡,神思过分紧张,这一时放松下来,崔妩竟是全然松懈。

她靠着亭柱闭上眼,耳边只余草叶飘动之声,难得的安然宁静。

虽有困顿之意,但她并未入眠,于亭中歇息许久,崔妩缓缓睁开眼眸。

她心生踯躅,不知要不要再回宴席,在做下决定前,崔妩先俯身去整理衣裳。

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裙装,衣料寻常,配饰简单,只有腰间一截素色绦带上绣了一片云彩图。

清新丽质,衬得她婉约动人。

崔妩抚平衣上褶皱后,欲起身走出假山亭,忽而起了一阵浮风,吹动她纤长的眼睫如蝶翼翩跹作颤。

她抬起手,暂时遮住双眸。

风停了。

崔妩提着裙摆起身,掀眼往前方瞧去,她的视线就此凝滞,一错不错,呆愣地望着站停在假山亭入口处的那道颀长身姿。

他同样注视着她,平静的眼神里透出冷淡的光泽。

他竟悄无声息地出现……

又站在这个位置,看了她多久?

这些,崔妩一无所知。

重逢之时,她丝毫没有久别重逢喜悦激动,面对这气质清疏、其实强势的男人,崔妩只剩惶恐局促——

被他抓到了。

陆衡并不在意她的畏怯,神色依旧平淡,他拾步上前。

他突然地靠近,令崔妩一颗心紧张到极致,她满眼警惕看着他,想要后退,却早已失了退路。只能眼睁睁瞧着陆衡,一步一步向她逼近,直至最后站定在她身前不过两步的距离。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可陆衡似乎不懂收敛,明知道她害怕他,还是向她探出了手。

白净修长的指骨舒展,崔妩下意识地就要偏过头去躲避,谁知他并未触碰到她面颊,只在发梢处停留几息。

陆衡瞥着她闪躲的模样,指尖掠去她乌黑的发上不慎留下的一片枯叶。

枯叶从她发梢处落下,盘旋回转,最后坠了地。

“躲什么?”陆衡出声。

等到崔妩定住心神,清晰听到陆衡的声音,她迟了又迟,道:“郎君安好。”

这一声回应是何等的避重就轻。

不过她一向如此。

从蕴满春情的烈药中清醒后,与他见面的第一回,就是如此。如若不是他再三坚持,她更愿意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真是奇怪的态度,令陆衡至今想不通缘由。

说她在意与他的肌肤之亲,她却可完全抛掷脑后。可若说她全然不在乎,却时时刻刻警惕他的靠近,怕他,怕极了。

“顾娘子就没有别的话想同我说?”陆衡看着她问道。

他至今没有去探求她的身份。

但陆衡确定,她一定隐瞒甚多。

崔妩愣了一下后,扯动僵硬的唇角,“我的确不知还应当同郎君说些什么。”

她该说的、她想说的,一应交付在她逃离的那一夜了。她慌张脱身之举的确不妥,可崔妩并不认为,与他再见,就该恢复之前那样的联系。

她不知道陆衡为何一定要执着至此,但是崔妩从始至终一心认为,他与她之间那点意外促成的风月事早已了结。

可陆衡显然不是这么想。

陆衡眼中映满她如怯兔般的模样,思绪转而再三,他主动开口:“近来,身体可好?”

他关切她的身体,崔妩又想起被他困在宅邸中时,对她异常过分的关怀。而他之所以这样做的目的,只是因为他在意她这副身躯之内留存他的子息……

崔妩以为又是如此。

她心生恼意,索性告诉陆衡,“我身子一向羸弱,自小就有大夫断言我不易有孕,更是一生难有自己的子女。”

这些话,如今再见才听她提及,那么为何从前不说?分明是一通胡扯,陆衡心知肚明。

莫名地觉得她有些……可爱。

“顾娘子误会了,在下只是真的在意娘子的安康。”陆衡道。

现在才来说这些话有什么用?

崔妩不愿意细听细想。

而陆衡给她的感觉不比先前在宅邸时,对她强势蛮横,不像是要来将她强行带走的样子,这给了崔妩一种可以同他商量的错觉。

“郎君与我再见已是有缘,那之前的事……”

崔妩细长的眉微蹙,弱声:“就让它过去可好?”

她的声音一向轻软,故意哄人的时候还夹着甜甜的蜜。现在听她说话,陆衡已然有这般感触。

她急于将旧事翻篇,可她不清楚陆衡心中所想。

再度望向她似有忧愁的面容,陆衡目光斜也,满是探究的视线环绕在她周身,似无形的丝线意欲将她紧紧缠住。

“恐怕……要让顾娘子失望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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