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隐于被墨色浸黑的云后,远天一丝光亮也没有,宅子里黑得深沉。
“你们是说,顾娘子,不见了?”陆衡垂眸,看着庭院前向他请罪的仆婢,一字一句缓声道。
侍女与嬷嬷们齐齐俯首,皆惊颤不敢言。
当医女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从成衣坊中出来的那一刻,在对面茶楼内歇息玩乐的嬷嬷们就预料到大事不好,赶忙四处去寻。而后她们把娘子失踪的消息带回陆宅,侍从云肃立刻带了好些人马前往娘子消失的地方,问过成衣坊的女使后,他们才晓得娘子私底下以随身的钗环首饰置换了一套男装。
所以准确来说,顾娘子不是失踪,而是主动选择离开。
谁都没有想到,那三天要传唤五回医女前来看诊的病弱娘子,竟然有心策划出逃一事。
仆婢们前来请罪,医女也在其中。青青知道此事责任更大在她,是她没有看住那女子,她请罚:“郎君,您要罚就罚我吧,是我不好,轻信了那女子的花言巧语,我……”
青青猛地哽咽起来,说不出话。她不知道崔妩的意图是逃,她真的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她以为崔妩和从前见过的那些女子一样,倾心爱慕郎君的同时贪图郎君的身份地位,怎么可能,会逃。
事情的经过陆衡已经知道。
暂未言语,也没有对失责的仆婢作出惩处,虽然如此,却更教人惶惶不安。
自当年陆氏长公子离开京城的那一日起,侍从云肃就追随在长公子身边,如今一晃已是七年过去,他自认为十分了解陆衡的脾性,手下人犯事陆衡大多时候都宽宏放过,但若是惩处则一定降下重罚。
云肃担心郎君真的会责罚医女,亦上前请罪,“是属下失职,没有及时派出人手看护娘子,还请郎君息怒。”
陆衡的眉眼稍有松动。
他的确动怒。
却不是因为奴仆失职。
他恼的是她的处心积虑,令他满盘棋局变得不可掌控。
为何不肯盘桓于他的方寸之地,一定要往天外去。
为什么不能乖顺些?
明明初见时,乖顺得不像话。
“奴婢在娘子的卧房发现了这个。”侍女小絮颤着声捧起一张信纸,纸张就明晃晃地平铺在桌案上,边角处压着一支碎了的白玉簪。
直觉告诉小絮这两样东西绝不一般,将之交给郎君后,小絮退去了一旁。
陆衡仔细察看,认出这是他送出去的白玉簪。簪子在断成两节后,又回到他的手中,他的指腹摩挲着玉簪的断面,算不得粗糙,却也再没有以往那般平滑。
视线再瞥向另一物。
纸上仅有的一笔浓墨,随意勾勒出一个字——了。
了断,了结。终了。
这是留给他的,宣告与她相识的这场意外的最终结局,是她的逃离。
陆衡紧扣着她留下的只有一字的诀别书,陌生的情绪翻涌,使得他心潮难平,手臂处用以取人血为药引的伤口因此崩裂,一丝甜腥味在空气中浮散开。
-
失踪多时的表姑娘回府了。
正卧在锦绣堆里,因宿醉头痛欲裂的顾峥,迷迷糊糊地听到下人说起,骤然清醒。
“……你说谁?”
“是崔娘子回来了。”仆从答。
听到这个名字,顾峥左肩后方的伤处,似乎又有隐痛作祟。
足足半个月,他找了她半个月,在此期间,她在他身上留下的那道贯穿肩膀的伤口都已经愈合。
终于听闻她的消息,却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真是令人感到惊喜又意外,她居然还会回来,在顾峥看来,这无异于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她在哪儿?”得知猎物重新回到可狩猎的范围内,顾峥越来越急切,他要见她,现在就要见她。
“顾娘子已去了大夫人院中。”仆从道。
顾峥兴奋的表情一下子僵住,继而发出一声冷笑,果真姑侄情深。
仆从口中的大夫人,是如今顾家大房的续弦夫人崔氏,也就是崔妩的姑母、他的继母。
顾峥与这位继母向来是表面母子关系,面和心不和。好在崔氏的肚皮也不争气,当续弦夫人这么多年也只给大房添了一女。顾峥是大房的长子,也是独子,家中看重他这个独苗,就算崔妩向大夫人告他的黑状,顾峥也不怕。
大不了鱼死网破。
到那时她再不乐意当他的妾也要当,还是贱妾。
知道崔妩现下身处春晖院中,顾峥连饮了三大碗浓茶与醒酒汤后准备过去堵人。
春晖院。
崔妩在侍女的引领下前往拜见姑母,见到她,崔氏面色不虞。
“你们都先下去吧。”
崔槿打发走房中侍女们之后,语气不善地逼问她:“你这些天去了何处,怎么现在才回来?”
半个月前的灯会夜,崔妩和崔家女眷一起出门赏灯,结果回来时唯独崔妩不见踪影。
崔槿托了人去找也没找到,结果侄女失踪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外面都在传顾府的表姑娘和野男人私奔了。
事情落到崔槿的几个妯娌耳朵里,更是被她们拿着这点事在老太太面前胡说八道,害崔槿丢尽了颜面。
好在崔妩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不来就真真是坐实了外头的那些谣传了。
崔妩没有回应姑母。
既是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向旁人说起她的遭遇,也是因为她知道,就算把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告诉崔槿,也无分毫益处。
“这么长时间不回顾家,你知不知道外面都在说什么闲话?他们都说你不知廉耻,跟不知哪来的野男人私奔了!要不是你姑母我差了人四处打点,把谣言压了下去,在外人面前更是处处为你打圆场,不然你以为你还能有脸站在这儿?”从始至终,姑母对她没有一句关心,望向她的眼中全然盛满了愤怒与指责。
崔妩突然觉得很可悲,眼睛也湿润起来,她含着泪水,浸湿睫毛沉重覆落,既不说自己的遭遇,也不去分辨崔槿所说私奔的谣言。
这幅样子落到崔槿眼中,分明就是坐实了谣言,可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崔槿站起来就要掀手落下一个巴掌,还是迟缓了些,看见侄女掩面垂泪,且啜泣声越来越大。
“大夫人,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房间外面,侍女隐约听到动静,出于好奇与担心,隔着房门问道。
“没事,茶水凉了,去沏新茶来。”崔槿僵硬着嗓子吩咐下去,让侍女都离远些。
还没动手,她就已经哭成了这样,若是崔槿真的动手,还不知会惹来多少双眼睛的关注。
崔槿强忍怒意放下了手。
“姑母我知错了,事已至此,但求姑母暂且容下阿妩。”崔妩躲去一旁,泣不成声。
只求饶是无用的,还要许以利诱。接着崔妩又说道:“待阿妩回到京城,同陆氏结亲后,一定感激姑母的大恩大德。”
虽然这是同姑母虚以委蛇说的话,但崔妩真心觉得,即便婚事有变,可她与陆徖青梅竹马的情谊是真,他不会舍弃她……
不会。
听到崔妩认错,也就是变相地承认谣言,崔槿的脸色更差。
她这侄女在崔家没有分毫倚仗,如今又失了清白,京城的婚事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又如何感激她?
崔槿冷哼。
明白侄女实在无人可依,这才求到她头上,但崔槿可不会真的对侄女许诺的报恩之事动心。
比起往后的瞬息万变,崔槿更想要当下的肉眼可见的实质性利益。
“姑母。”崔妩慢慢止了泣,从袖中抽拢出两张小册子出来,上面赫然印写了“地契”字样,另外还有一套标注。
“……官契。”崔槿念了出来,喜出望外。她一直知道崔妩的祖母给她留了两份房产,本来只以为是京城的普通房契,现在一瞧才知道是官契。
这下可好了。
既是官契,那税银定是缴纳齐全了,也不必再另外出契价,较之民契真是好处十足。
“阿妩快给姑母看看。”崔槿说着,伸手就要去夺。
崔妩及时避开了她的动作,“姑母您瞧。”
随着她翻动契本,露出的官府印章、契尾编号等一应俱全。
果真是官契不假了。
崔槿眼前一亮。
崔妩适时地收起两本册子,捏着语气说道:“就算最后叔伯们真要让素慧堂姐代我出嫁,有这地契,我也算有立身之本,该知足意满了。而我到底只是个女子,早晚都得嫁人,届时仍需姑母照拂,若是如此,我自当愿意尽早将我所有尽数交给姑母保管,只是……”
“只是什么?”崔槿问。
“只是我有一事有求于姑母。”
崔槿听她这样说,以为事关谣言之事,当即许诺:“阿妩放心,这半个月你病在家中所以才未出门,不会再有人乱嚼舌根子。”
“不是这事。”崔妩偏过头去,眼里一滴泪星子都没有,乌润的瞳眸里只泛着冷静的光泽。
“还能有什么事?”崔槿不解。
“姑母。”崔妩顿住,“你说怎么才能让一人身败名裂被逐出家族后终身潦倒落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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