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的房屋坐落在王家一处西南角的小院。
此地长满花,看上去倒是闲情雅致。
沈恪站在不远处屋檐上凝神静气,察觉到那处院落的一丝鬼气,他指诀虚划,提前布下防止遁逃的禁制,完事后,他回身,目光落在依旧紧随其后的斐厌身上。
他身上那件黑衣全是血,但奇怪的是,比起血腥味,更重的是那股奇异冷香。
沈恪手持不争锋,蹙眉:“你伤重在身,还要跟着我?”
“伤重就不能跟着?”斐厌一顿,“我再怎么伤重,也比你那个小跟班强。”
魏明分明被他安排通知其他鬼差去抓捕王识渊了,根本不在这。
沈恪一时语塞,只能丢出两字。
“随你。”
随即飞身跃到那管家屋舍上,向下探查。
屋内烛火微弱,沈恪悄声落地,他落地的风,只令火苗轻摇,并未熄灭。
四下扫视,里间空无一人。
沈恪心下一沉,目光倏地锁回烛火。
斐厌走在他身后,微微靠近:“明火烛,这东西点燃,可以烧数个月,看来你要抓的人,早就跑了。”
此物比寻常蜡烛贵重数倍,活人不会拿来照明。
它与常烛只有一丝微妙差别——烛身颜色和气味。
沈恪方才将蜡烛挡住。
斐厌他分明没有看见颜色。
斐厌道:“既然铜镜短期无用,这一月来,必是交由他保管。大人既在李家寻回铜镜,而苏婉对赵木清生死及铜镜下落均不知情……想来,无非两种可能。”
要么,五日前管家突发意外,不得已用铜镜杀了陈小满,夺取福运,嫁祸官府,提前遁走;要么,管家早已遭不测,铜镜易主,夺物之人杀了陈小满,可为何李寻德那般肯定是庄志文杀的?
而这一个月内,只死了赵木清和陈小满二人,则,要么如苏婉所说,管家这个月不打算杀人,要么,夺物之人背着苏婉杀了人,且不止陈小满。
而赵木清,苏婉和管家都要她死,又怎么可能让她出现在李家。
斐厌并不挑明,沈恪却知道他的意思。
但谁能这么神通广大,快他一步?
沈恪的目光迟疑的落在斐厌身上,此人手段莫测,若真在此地盘桓半载,想必洞悉全局。如今却陪自己在此“装模作样”……
沈恪直接问道:“你究竟为何在此?半年时间,以你之能,恐怕早知此地异常,为何偏要等我到来,才介入此事?”
“大人这是怀疑我了?”
斐厌笑道,语气一转:“不过,我何时说过,我是半年前来的?”
“……你既非半年前至此,又如何得知北氓山这半年气流异常?”
斐厌轻笑不语。
沈恪心头火起,指节收紧:“从那时起,你便在骗我?!”
听沈恪难得动怒,斐厌收敛了戏谑,正色道。
“我虽然不是半年前来的,但北氓山气流有异,这点我可没说错。”
见沈恪一只手还搭在那不争锋上,斐厌轻咳一声,补充道,“算术看气,这有何难。”
沈恪道:“那你究竟是何时来的,还知道些什么?”
斐厌罕见地静默,片刻后,抬眸迎上沈恪的视线,道:“我心中有一惑。”
“说。”
“……那名叫魏明的小鬼差,始终尊你为‘大人’。你与恶鬼正面交手而稳占上风,又能轻易抗衡官府法阵……想来,在地府的品阶定然不低。”
“我助你办案,原想着细水长流,容后再议。可若你办案神速,此间事了便即刻返回地府复命……那我这笔人情债,岂不是无处讨要了?”
沈恪静默片刻:“我不曾失信于人。”
斐厌定眼看他:“你虽这么说,但这口头约定的东西,若没有半点约束,我怎知以后会不会兑现?”
沈恪横眉,但他身上真没什么……不,有一样,触到那枚于他虽无大用,但是能作凭证的鬼牌。他看了斐厌一眼。
寒光一闪,“不争锋”出鞘半寸,轻巧地将那玄色鬼牌一分为二。
斐厌眼中微动,看着沈恪将另一半鬼牌交由自己的手上。
“你知道这是什么,以此为凭。”
斐厌收拢掌心,声音低沉了几分:“客气。”
沈恪道:“请——说!”
分明是动了怒,却用了这口气。
斐厌一时失笑,咳了一声,慢悠悠开口。
“一个月前,我因为追踪恶鬼炼祸来到此地,一番打斗,它重伤逃跑,我循着它的踪迹来到敛芳,可在城中,却没了它的踪迹。”
沈恪道:“……北氓山那只恶鬼?”
斐厌道:“大人记性可真好。”
这么夸着,他眼中却没有笑意,语气却有些缱绻。
此时一片黑暗中,旁边只有一盏烛火微微晃动,沈恪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却能感受到剧烈的跳动声从对方胸膛处传来。
他二人之间,不知何时,又只隔了一步距离。
沈恪不自觉换了个方向站着,但仍略带戒备。
斐厌见此,手指在弯刀上又转了几圈:“……我在此地蛰伏整整一月,那恶鬼居然一直没有现身,直到那一夜。”
那一夜,恶鬼重伤明镜。
沈恪道:“清月也是死于这只恶鬼之手,中间不过七日,这只恶鬼为何再次现身,而你,为何在一个月后才碰上这只恶鬼?”
斐厌道:“有人帮着它藏匿踪迹,可炼祸这种鬼,生性贪婪,睚眦必报,它在我这里吃了大亏,不敢直接寻仇。等我赶去时,只知道它又吃了一个人,我并不知道,它那次害的究竟是谁。”
“不过,现在倒知道是谁藏匿这只鬼的踪迹了。”
是管家。
苏婉幻境中,那个站在他身后的黑影。
沈恪也明了。
恶鬼既五日前重伤明镜,那证明在此之前,管家也未曾离开。他这月余按兵不动,必是察觉了斐厌的存在,刻意隐匿。
而那面能窃取福运的铜镜,管家绝无可能主动舍弃。
既已决定蛰伏,却又仓皇遁走,唯有一个解释:就在这五日内,有人潜入,盗走铜镜藏于李家,更将一月前侥幸未死的赵木清也置于彼处。管家发觉失窃,预感危机,这才抢先逃离。
“五日前……”沈恪声音沉冷。
那正是他抵达敛芳城的日子。
若非陈小满骤然遇害,他恐怕还需耗费更多时日才能发现藏在李家的铜镜,但若不取走铜镜,沈恪也有可能顺藤摸瓜发现王家秘密。
这第三人杀了陈小满,取走铜镜,不惜打草惊蛇,布下此局。
究竟是为了什么?
待从王家出来,天色已蒙蒙亮。
沈恪回到客栈,还在大门口,转头对斐厌道:“案情已明,你还要跟着?”
斐厌扯了扯黏在身上的衣服,打了个哈欠。
他没回答沈恪的话,直接进了客栈,一枚银子拍在掌柜面前,那掌柜还糊着眼,被他这一巴掌拍得整个人跳起来。
一睁眼看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吓得从板凳上滑下去。
斐厌对掌柜道:“一间上房。再烧桶热水上来。”
沈恪:“……”
没忍住揉了揉眼睛。
这人明明有住所……不对,这人初见时穿得破旧,才来一个月怎么会有那么大一处宅院。
思及此。
沈恪又看了一眼斐厌,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待回房间不久,魏明也刚好回来,敲了敲门。
沈恪正提笔写字。
魏明进来,将门关上后,道:“大人,已经抓到王识渊了!”
王识渊不过是个凡人,鬼差要抓他十分容易。
沈恪问:“他可交代了什么?”
魏明道:“那王识渊胆子比苏婉小得多,还没等用刑就全招了。”
四年前,王识渊病重濒死之际,那位神秘的管家找上门,将李玉娘的福运转入他命数之中。
蹊跷的是,管家初次登门为他续命之后,竟隔了整整两年才再度现身。这两年来,王识渊只动用了少许福运,王家的生意便蒸蒸日上。
而剩下的大半福运,都被管家按月取走,不知所踪。
魏明没说自己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有多嫌恶,即便现在他向沈恪汇报,脸上也难掩一丝情绪:“这王识渊也太不是东西了,连自己发妻的福运都抽!”
沈恪听他这不成规矩的转述,问:“他交代杀了几人?”
魏明道:“回大人,还不确定,死的人太多了,审问的鬼差说需核对户籍册细查,才能上报确数。”
沈恪又问:“那庆云庙与他可有联系?”
魏明道:“王识渊说本地女子的户籍记录在册,大多只能花钱买命,但若是死得多了,他也不好交代,所以,便借着那庆云娘娘的旗号,想引来更多的外地女子……他只是顺水推舟。”
沈恪点了点头。
魏明见他写着字:“大人,您这是要……?”
这段时间的相处,魏明也更加相信文司殿对沈恪的‘温良’评语,胆子不由得大了些。
沈恪道:“写你的考评。”
魏明:“……”!!!
魏明顿时坐不住了,抓耳挠腮的想把脖子往前探。
这种东西,明明是底下人绞尽脑汁写给上面看的表面文章,沈恪算是这个体系的最高级别,居然也要写。
魏明心中腹诽:这写了给谁看?
待沈恪写完,屋外密密麻麻落了一堆黑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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