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黑鸟常用作冥府公事,飞得高,吃得少,唯一的缺点是受阴气影响,对阴气低的,总是不耐烦。
给沈恪传信的那三只,排着队,恭敬地将脚上纸条取下,轻轻放在他掌心。而给魏明传信的那一群,却铺天盖地般往他身上扑,待密密麻麻的翅膀散去,只留他一人呆立原地,身上挂满、脚下铺满了雪白的信笺。
沈恪不由侧目,这小鬼差怎么结交了如此多的同僚。
却见魏明拆开一封后满脸涨红,瞥一眼便丢开,又拆一封,复又丢开,满地都是他丢弃的纸团。上面翻来覆去,无非是“蠢材”、“榆木脑袋”之类的评语。
笔迹统一,是一人所写。
沈恪轻咳一声,移开目光,看向自己手中那三张措辞严谨的纸条。
第一条是奉书官为地图疏漏致歉,长篇累牍,却绝口不提召回魏明。
第二条则是转述信息,那只重伤明镜道长的恶鬼“炼祸”正往潭中城方向逃窜,但不确定那管家是否与其同行。
而第三张……是关于那张呈报给沈恪的画像。
没有任何邪法,没有恶鬼踪迹,但那张画像却是近几日被换,而庆云庙主持也改了口供,声称有人用了一箱金子收买他,结果那一箱金子是纸元宝,不过对于收买他的人究竟是谁,他本人依旧不清楚。
沈恪看完后,沉思片刻,将前两张纸条塞回,又将方才所写的和铜镜一起传回,回头一看,魏明正在看最后一张纸条,看样子终于不是骂他的了。
事已毕,活人犯罪由活人审,但涉及到阴邪之事,都转交给冥府,该扣寿命的扣寿命,不够扣的,直接押回地府处理。
沈恪道:“收拾一下,准备动身。”
魏明连忙把纸条塞包里,道:“是,大人!”
话音一落,便冲出房门。
等沈恪察觉到外面的动静时,已经晚了。
不一会,魏明吓得连滚带爬的冲回沈恪房间:“大,大人,他,也在这儿!”
沈恪回想着方才听见的那一声,如同错漏的心跳,道:“……无妨,你去忙你的。”
“……是。”
魏明又一次退出房间,只是这次动作慢了许多,直到越过房门外三尺的位置,才听见他急促的哒哒脚步声。
一时静默无声。
屋外有湿润的水汽,那股冷香也稍微淡了些,想来斐厌刚刚才洗好。
沈恪在房内静候片刻,门口却始终没有响起预想的脚步声。他垂眸凝视文书上那两行字。直到屋外传来渐远的足音,确认那人已离去。
抬眸望向空荡荡的门扉。
竟当真走了。
……
前往潭中城路途不近,魏明在街角白事铺买了两匹纸马,寻了个僻静处点燃。火焰舔舐纸页,灰烬中幻化出两匹温驯神骏的白马。
他将马牵至客栈门外静候。
沈恪飞身上马。
一阵熟悉的玉佩清响叫住了他。
回首望去,是斐厌。
他换了身锦缎红衣,腰间缀一串红玉雕就的山茶花珠串。衣着虽简,那炽烈的红却衬得他苍白面容泛起妖异的血色。
弯刀依旧佩在腰间,方才那声脆响,正是珠串与刀鞘相触的清音。
他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不紧不慢地踱来。
沈恪一时愣神,反应过来时,缰绳在掌心陷得更深。
斐厌似笑非笑:“大人要走,都不带上我,是嫌我累赘吗?”
沈恪撇开脸,目光落在路边的桂枝上:“冥司办案,不问闲人。”
随即轻夹马腹,白马会意前行。
斐厌的黑马却同步跟上,不偏不倚与他并辔。
街道路口也就那点儿宽度,这人偏偏要跟他挤着走。沈恪本能地想快走一步拉开距离,缰绳将紧未紧之际,却松了力道。
下一刻,却听见这人又突然冷哼一声。
沈恪瞥他一眼。
斐厌微微抬起下巴,偏生说这句话时没有看沈恪:“昨日你才说欠我一个人情。”
前不搭后语。
沈恪不解,道:“是。”
斐厌问:“既然欠我人情,为何不带上我?”
沈恪更觉莫名:“办案是公事,人情是私事,为何要带你。”
“哦……”斐厌沉寂。
沈恪还以为他终于住嘴,斐厌语调上扬,突然来了一句:“噢?大人意思是说与我有私情?”
他突然放大声音。
路上虽没什么人。
但这一句话,如一口大钟在空谷传响,轰轰隆隆,在沈恪脑子里来来回回震动,震得他脑子一瞬空白。
他甚至能感觉到魏明惊愕的视线戳在自己背上。耳廓迅速蔓延开一股烫意,
沈恪喉结滚动一下,压低声音警告:“……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斐厌笑了笑:“好吧,那我便不这么说。但这段时间怎么说也是相识一场,你这一走,连招呼都不打?”
一句话拐了十八个弯儿。
沈恪一时失语,心想这人居然会在意这种事。反应过来后,语气平静:“那我现在跟你打招呼?”
不料,斐厌捏缰绳的手紧了。
沈恪垂眸,看着他手上青筋暴起,连马毛也被拔出几根。
偏偏那马儿,吃痛也不敢让身上的人颠簸。
沈恪不理解这又是何意,道:“你若因我的话生气,何须去跟一匹马较劲。”
斐厌冷哼:“谁让我生来欺软怕硬,不敢拿你如何,便只能欺负这畜生。”
说着不敢,下一句却是找沈恪算账的语气,“我帮了大人这么多,居然还只是闲人,大人说话真是客气。”
隔了一会,沈恪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闲人’是从哪句话里掏出来的。
难得有种无话可说的体验。
见他不否认,斐厌语调上扬:“你真把我当闲人?”
这话里的火气太明显,沈恪一听,便觉太阳穴隐隐作痛:“我并未多言。”
这话一瞬间就让斐厌冷静了。
斐厌沉默了:“……对,确实没说什么。”
又是这种平静的语气,沈恪不由侧目,却见斐厌神色淡漠,那双常含戏谑的眸子里此刻静如寒潭,俊美的脸上寻不出一丝情绪。
正当此时——
一声唢呐齐天。
街口转出一列送葬队伍,白衣丧服的人群手持花圈纸元宝,在漫天飞舞的纸钱中蹒跚而行。哭声呜咽,如丝如缕。
沈恪勒马驻足。
在飘扬的白幡下,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是长风与小道士。
长风双手捧着一方紫檀灵位,面容枯槁。
小道士双眼红肿,泪已流干,只剩一片空洞的死寂。
长风见是他,眼神先是恍惚,随即认出人来,他抬手示意,整个送葬队伍便缓缓停下。
他独自快步向沈恪走来。
沈恪下马,魏明也紧随其后。
不过数日,长风此刻苍老的像是半截身子已入土,他躬身行礼:“多谢居士。”
沈恪将他拉住:“不必。”
长风抬头,眼中布满血丝:“二位这是要离开了?”
沈恪道:“是。”
长风恳切道:“当日事急,敢问居士可否告知那杀我师姐的恶鬼究竟是……”
他这么问,想来明镜没跟他讲。
沈恪目光转向那身高不过四尺的小道士。
沈恪道:“我应你师姐遗言,此番离去便是为了捉拿恶鬼,你师姐那般喜欢这小道士,还望道长好生将他抚养成人。”
长风身形一僵,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去,那孩子乖巧地站在原地等待着。
手上还捧着一小坛丧事用的引魂香。
这东西恐怕是他这么大以来,拿的最重的东西了,他却一声不吭。
长风握着灵牌的指节本因用力而泛白、发抖,此刻却轻轻松开,肩膀一垂,像是失了气力。
他闭了闭眼,道:“若非二位那日相助,我与清觉……连师姐最后一面也见不上。”
“师姐一生诛邪镇煞,天赋远胜于我,若非当年她的道侣与幼子皆殒于恶鬼之手,她也不会心灰意冷,带着清月隐居在此。原以为能得片刻安宁,谁知……连清月也先她去了。”
沈恪道:“节哀。”
长风抬手拭去眼角的泪,郑重道:"前路凶险,二位务必珍重。"
辞别长风,魏明终究没能忍住,一路上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
斐厌沉默不过半炷香的工夫,终于开口:"你若真想哭丧,现在调转马头追回去,还能赶上吃席。"
魏明气得肩膀直抖:"我、我难过一下都不行吗?"
斐厌平静道:"废物才掉眼泪。"
“够了。”沈恪出声。
魏明委屈的闭上嘴,把后续的哽咽硬生生憋了回去。
斐厌冷哼:“大人倒是护短。”
沈恪:“……”他怎么就又护短了?
沈恪揉了揉眼睛,只觉难以交流。
此时已经出了城,郊外官道上行人稀绝,两旁是萧疏的野树林。沈恪一夹马腹,身下骏马如离弦之箭般骤然加速。
比预估的时间早一些。
待天黑前,便到了潭中城。
潭中城听着小,占地却广,四面环水,出入皆倚仗四方城口的吊桥。
走过吱呀作响的吊桥,踏入城门,扑面而来的是一种与敛芳城截然不同的萧瑟。街道空旷,人迹稀疏。
沈恪五指微拢,身后两匹白驹通灵般转向无人巷道,身躯化作赤红光点,悄然消散于空中。
他正欲召当地鬼差问询,却发现此地离阴曹司太近,在别人地盘调人,于礼不合。
恰在此时,前方出现一个踽踽独行的身影。
沈恪目光微动。
魏明会意,快步上前:“这位兄弟,请留步。”
不料那人闻声,非但未停,反而加快了脚步。
魏明紧赶几步轻拍其肩头:“兄弟……”
话未说完,那人竟如惊弓之鸟,猛地窜出丈远,头也不回嘶喊:“救命啊——!”
随即消失在街角。
魏明僵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又望向那空荡荡的街口,一时无言。
“大人……”他讪讪收回手,垂头走了回来。
“无妨,”沈恪神色未变,“先进城看看。”
魏明心下稍安,正欲举步跟上,一道红色身影却先他一步,与沈恪并肩而行。
经过他身侧时,眼风都未曾扫来,像是全然没有注意还有只小鬼。
魏明:“……”
长街尽头仅一家客栈,孤零零立在僻静处,沈恪原以为会见到满目狼藉,内里竟收拾得颇为齐整,只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与酒气混合的闷味。
左侧柜台后,客栈掌柜独坐阴影里饮酒,面色青灰,病气缠身,不知在那喝了多久,眼神尚清,酒色却烧上双颊。
右侧大堂中央,正襟危坐着六位身着蓝白道袍的小修士,个个面容姣好。看上去都不过十三四岁,居中那位白缎束发,缎尾如流云般直垂至腰际。他腰间右侧悬着长剑,左侧却又坠了一把漂亮的小弯刀。面容白皙,眼尾上挑,模样算得上狡黠漂亮,眉宇间却凝着高傲神态。
沈恪等人踏进客栈的瞬间,这小修士便倏然扭过头来看过来,目光锐利。这一看,便定住了。
他看的不是沈恪。
沈恪心下一动,顺着那几乎凝成实质的视线看向了身侧的斐厌,不知为何,感觉有些怪异。
斐厌却恍若未觉,只冷冷地将四下扫视一遍,对那些打量的目光视若敝履。
三人行至柜台前。魏明率先开口,将几枚铜钱放在台面上:“掌柜,来两间房。”
掌柜慢悠悠抬起眼皮:“这,三位就两间房?”
他本意是好奇谁跟谁住一间,那目光在斐厌俊美却苍白的脸上流连,骤然一亮。
魏明只觉恶寒,忙不迭道:“不不不,我们跟他不是一路的!他的房钱他自己付!”
斐厌从喉间逸出一声嗤笑,上前一步,修长手指往柜台桌面不轻不重地拍下两锭银。
“正巧了,我也要两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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