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近几年身体越来越差,宫中大小事务都是通过江臣传达,江愐余已经许久不曾显露人前了。
没想到今天被江客臣摆了一道,他还只能被迫接招,纡尊降贵地来面对一个后辈莫须有的指控。
坐在前厅的一干人等,见到他进来,或起身迎之,或纹丝不动,但总体来说,前者居多,毕竟有胆子做后者的,也只有那么一两位。
比如,明方堂的暗夜使,再比如,此行的苦主,方迟生。
江愐余一一朝他们回礼之后,才慢慢走到方迟生面前,和善道:“昨日江臣回到宫中,老夫便遣人前去邀少城主前来一叙。谁知派去的人才行至半路,方城主便已亲临,实在是失礼。”
“江叔父,看您的面,我不会将这事放在心上,更何况,今日小侄也非为此而来,叔父何必如此开脱。”方迟生这段时间的经历与改变,非常人所能理解,可原本性情当中的直接,仍旧被他保留下来,成为如今支撑他在众人面前驳斥江愐余避重就轻的底气。
只可惜,他涉世太浅,看不懂如今的江湖。
少年人以为仅凭公道与侠义,便能让这满堂宾客为他撑腰,殊不知,这其中究竟有几人是为他而来。
不过,他很快也知道了。
他的话音落下,还未等到江愐余开口,四方堂堂主简易就已出声替他谴责,“欸,礼不可废,江兄所言甚是。倒是方城主如此咄咄逼人,未免失了分寸。”
“简兄言之有理,不过小城主此番言语虽有冒犯,但毕竟还是孩子,江兄与我等皆是长辈,又何需与他为难?”锦州曹家家主曹行之见势不对,也乐意出言调和,可话中之意却只是对江愐余的安抚。
见他们二人开口,其余各派掌门也陆陆续续化作善解人意的长辈出声帮衬,引得江愐余无奈摇头,只得出声原谅这“不懂事的孩子”。
瞬息之间,厅内重新恢复其乐融融,彼此相谈甚欢,仿佛都忘了他们为何而来。
唯有那个从头到尾未发一言的黑袍人,朝着方迟生的方向望去了一眼,古井无波,却又满是嘲弄,仿佛在问他,“傻小子,看懂了吗?这是一个玩弄人心的世界。”
方迟生没有回答,也无人在乎。
但,也不一定。
“徒儿顽劣,师父头疼。今日江叔伯替江师兄收场,怕是又要头疼了吧?”阮清璃从门外缓缓走近,看着这满堂宾客,脸上是难掩的歉意,“对不住各位叔叔伯伯,侄女方才身体不适,现在才赶来,太过失礼,先给诸位前辈赔罪了。”
说完,她微微欠身,全了礼数,这才讨巧道:“侄女方才几句玩笑,江叔伯也别放在心上。只不过,我自小与江师兄一同长大,对他的行事也算有几分了解,此番难免想来凑凑热闹罢了。”
她这一连串讨巧卖乖的言行,既周全了尊卑礼数,也拯救了方才虚假的和睦氛围,让人挑不出错,自然也没有人出来训斥。
就连方才被方迟生的莽撞激怒的江愐余,也算是勉强笑纳了,他脸上的笑纹因此加深了些,“清璃说话还是如此中听,只可惜江臣那小子是一丁半点也没学到啊。”
话已至此,他才重新看向那个刻意被他忽视的身影,把前言续上,“此番的事,老夫既已知晓,便无任何包庇之意,一定会让臣儿给你一个交代。至于——”
“至于事实究竟如何,还是应该让我亲自来说与诸位听,才好。”眼见大家都把视线汇聚在自己身上,江客臣却恍若未觉,只对站在前厅偏角的那个少年说:“方城主,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否?”
问候完,他自己却先低头笑了,“想来应是有恙,且还与我关系匪浅。今日当着诸位英杰的面,江某郑重与你赔罪:一为错手杀死歹人,贻误你报仇的最佳时机;二为今日姗姗来迟,让你蒙受不可言说之苦,这实是江某之过。”
“但,江某仍有自证之法。”江客臣从怀中取出被包裹好的一物,当着所有人的面,交到他的手中,并且意味深长地一笑,“我相信方城主看完这个,应该就能相信江某的清白。”
经历完方才的那一遭,方迟生还算是有了些长进。只见他接过那物,却并没有着急打开,反而将它收拢在手心,一字一句道:“但愿如此。”
江客臣没有同他计较,反而温和道:“江某静候佳音。”
至此,这场闹剧落下帷幕,可所有来看戏的宾客却被吊足了胃口。明明彼此之间一头雾水,但又必须端着各自的身份,深明大义地看着这两位小辈“冰释前嫌”。
江愐余也不例外,他作出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笑着下了结论,“时候不早了,既然误会已经解开,大家也都散了吧,早些回去歇息,才是正经事。”
既然他开了口,看客们也只好“心甘情愿”地离开,至于江客臣,他早已在这话音落下之时,便已消失不见。
无人知晓他的去向。
“第四天了”,一夜未眠宁为雨看着窗外渐渐浮起的日出,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口中呢喃似地自言自语,“再不回去,就真要死了。”
起床梳洗完毕,准备出门,却在开门时,顿住了。
院中煎药的痕迹都已消失不见,门前却不知何时放了一个食盒,将它打开,里面安静地躺着一碗温热的汤药。
她把东西拎回房中,将汤药取出,俯身一嗅,一股异香,与她昨夜见到的那些药材的药性皆不相符。
在这碗底之下,还放着一张字条:卿目有伤,盼宁救之。
宁为雨将字条扔进碗中,看着墨迹一点点被蚕食殆尽,这才将它门一起抛出门外。
来到阿卿的居所时,见她已经起了,正在院中沐浴阳光。
宁为雨旁观着这位美人在光影中的明媚,却总觉得其中伴有解不开的愁绪,这倒是也符合她对阿卿疏离客套的印象。
所以,她也不想久留,径直上前,表明来意,“姑娘今日好兴致,这秋风送爽,虽是畅快,却也有寒意,衣裳单薄,怕是扛不住。”
阿卿身边没有侍女,自然也无人替她“传话”,可她却自己感受到身旁的异动,轻轻朝着宁为雨的方向点点头,“请坐。”
宁为雨与她一齐坐在石桌旁,面朝天际的朝阳,各自静谧,半晌,阿卿才重新开口,“姑娘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受人之托,来尽医者的本分。”宁为雨没有瞒她。
“那姑娘便替我探探脉吧。”阿卿不再追问,只是配合。
宁为雨将手搭在她的脉搏处,沉吟良久,才平稳开口,“我想再看看姑娘的眼,可方便?”
阿卿颔首微笑。
她一一观察完毕之后,终于得出结论,毒入经脉,药石无医。
两人之间一时沉默。
可阿卿却笑了,“别告诉他,就当是全了他这份挂念,可好?”
相识数十载,她能为朋友做的,也只剩下这一点了。
可宁为雨却没有答应,只听她说:“按时扎针,谨遵医嘱,我有办法让你与常人无异,何需如此伤春悲秋。”
这话的效果,胜过今日朝霞,清风拂过,只觉畅意。
阿卿虽然看不清宁为雨的表情,但她却知道这人并无任何玩笑之意,眼中仿佛全是对自己医术的笃定。
宁为雨看着她脸上难得浮现的一丝笑意,轻声叹息,美人垂泪,她不喜欢,如此,尚可。
不过,她心中仍有一事不明,“我有一事,想与姑娘请教,你......”
“不知姑娘是......?”
宁为雨循声回头,只见来人身形佝偻瘦削,头发花白,十足的老态,可一双眼却蕴含着阅尽千帆的城府,她瞬间便猜到了此人的身份。
“江掌门。”
江愐余看着她,勉强从脸上挤出一丝和蔼,“老夫闭关多时,近日才出来走动,却不想这江湖风云变幻,人才辈出,老夫大多已不识得了。不知姑娘高姓大名,还请赐教。”
“小女宁为雨,一介无名之辈,让掌门费心了。”
江愐余似乎还想问些什么,却被站在一旁的阿卿贸然打断了,她朝宁为雨的方向稍微侧身,询问道:“宁姑娘,是有人来了吗?”
宁为雨虽是面对她,可余光却仍看着几步之外的那人,轻轻抬起她的手,依葫芦画瓢地在手心写道:“保重。”
阿卿恍然大悟地转向江愐余,行礼道:“见过掌门,阿卿失礼,掌门勿怪。”
“起来吧,马上就该改口,这些俗礼就先放放。”
宁为雨善解人意地把人扶起,然后知情识趣地告辞,只是在垂眼经过江愐余身侧时,她装作不经意地抬头,刚好瞥见他后颈处露出些许斑点,与寻常的老者别无二致。
她一路不及不许地退出,然后消失在身后那双眼睛的视线范围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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