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孤独(六)

病房内没有开灯,厚重的窗帘紧紧闭合,生分地将所有企图穿透玻璃的耀眼日光阻挡在外,纵然此刻是午后,屋内也算不上亮堂,方南山床头边机器显示屏上跳动的荧光红绿色显得格外刺眼。

小岛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双手抱了抱自己,有点凉。

“我是不是吓倒你了?”

病床上的人声音低沉,他说得慢,好像极其费力。

小岛一愣,她大步跑至床前,半蹲在床头,凑近他的脸仔细瞅了瞅,这脸色十八只老母鸡也难补回来吧。

竟然还笑!

小岛本想凶他,可是心头一软,然后,使劲儿地朝他笑了笑。

方南山嘴角微微抽动,安心地闭上了眼。

“你吃糖吗?”小岛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话梅糖,展开在手掌间。

方南山抬了抬眼皮,缓缓说道,“我本来准备周末去给你买。”

他伸手去取,却有些使不上劲,小岛赶紧按住他的手,“我剥给你吃!”

“我都补货好几回了,”小岛哼哼,“你别以为不告诉我在哪儿买,我就找不到。”

“当然,你那么聪明,”方南山淡淡地笑道,他笑得浅,原本营养不良的脸在暗沉的光线下愈加枯黄。

小岛将糖塞进方南山嘴里后,便趴在他床头,给自己也喂了一颗。

话梅糖最初咸涩,但口水温热潮湿,几番融化下便逐渐褪去,甘甜好似辗转千山万水款款而来,两个人什么也没说,各自含着糖,却仿佛在共享口腔内味道的变化万千。

比起上次晕倒,方南山这次明显更加虚弱,他闭着眼,偶尔抬抬眼皮,瞥见小岛,又安心地合上。

“你,不会是逃课来的吧?”方南山忽然问道。

“呃,我,”小岛支支吾吾地掩住脸,“我爸帮我请假了,放心吧,你,你感觉好些没?”

“没事了。”方南山缓了一会儿,突兀地说出一个医学专用名词,“先天性二尖瓣关闭不全。”

“嗯?”小岛没明白。

“我的病,医学正式名称。其实小时候外婆已经带我治好了,只要不长时间做剧烈运动,我能和正常人过一样的生活,你别担心。”方南山平静地解释,时隔多年,再提起这串字符时,外婆为了让他活下来,怀抱幼年的他东奔西走而做出的种种付出;外婆独自承受的巨大压力;他遭受的剧烈病痛以及祖孙俩交织相涌的泪水皆已变成遥远的回忆,远到他差点以为那是上辈子的事,远到他差点以为他真的是一个正常人。

“啊,”小岛失声惊道,“我以为……”

“不是低血糖。”方南山笑。

霎时间,小岛的脑袋嗡地一声被无数种疑惑包围,想问得太多,千言万语涌进喉咙却没有一句能争出个先后,最终竟有些赌气地怨道,“那你还跑那么多圈,想死啊……”

“现在不想了。”

像是半开玩笑,但却又几分认真。

小岛定定地瞧向他的眼,好半天没有说出话。

“我的小竹灯不亮了。”小岛突然说道。

“下次帮你修。”

“你答应元宵带我去看舞龙灯,别忘了。”

“唔。”

“以后,以后我带你去云州看海好吗?”

“唔。”

“你看过海吗?我是说真实的海,你不止能看见她,你还可以听见她,闻见她,感觉到她,真的,和电视里的很不一样。”

方南山垂下眼,声音依旧无力,但他说得笃定,“我肯定好好活下去。”

小岛果断闭上了嘴,她羞恼地朝他吐吐舌头,我也不想绕弯子的,可“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太煽情了,我说不出口。

方南山轻轻笑出声,小岛被他一笑,竟有些气恼,都怪你说什么现在不想了。

小岛生气地撇过脸,方南山恰好抬起手,指尖轻擦到小岛的脸颊,方南山在半空中顿了顿,小岛突然有些气促,心跳得厉害,哎呀,幸好背过了脸。

“那是清晨的吧?”

原来方南山本欲指向门背后的滑板。

“来得急,没借到其他交通工具,这个刚好顺手。”小岛闷声道。

“顺脚吧?”方南山笑。

“凑合,”小岛撇撇嘴。

“呀,”方南山忽然一惊,“今天清晨有比赛。”

小岛不满地瞟了一眼病床上的人,“你要作陪?”

方南山认真地嗯了一声。

小岛无语了,你们俩同一条开裆裤还没脱吧。

病床上的少年焦急地去看吊瓶,又转向小岛,低声求道,“你帮我问问护士,还要挂多久?”

小岛这回真生气了,她板起脸,“我不去。”

袖子好像被人扯了扯,小岛态度坚决,“我不去!”

隔了好久房间里一丁点儿动静也没有,简直针落可闻,静得可怕,最后小岛没鼓住气,结果一转头就撞见方南山的眼,可怜巴巴的,美华阿嬷家的兔子求肉骨头啃时,也是这副表情。

小岛气急,“就算挂完了你也不能去!他去比赛,你去干嘛?你又不是他的滑板!”

呀,他的板还在我手里,小岛糟心地哀嚎一声。

“算了,我替你去。”

病床上的人满意地笑了。

“其实刚才许清晨想来看你的,结果被谭校长赶了回去,幸好我机灵,躲在隔壁。”

“他知道我住在胸外科?”方南山神色一紧。

小岛有些不知所措,她赶紧将方南山压回病床,毕竟她只瞧见许清晨被谭校长推进电梯,至于之前发生过什么她并不清楚,“他稀里糊涂的,就算站在你面前,也不一定知道这是胸外科的病房。”

小岛的话好像起到了安慰作用,方南山神色渐缓,他沉沉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

毛衣下摆不知道勾到了哪里,掉出了一根细长的小线头,小岛低下头揉在手里搓来搓去。

“其实云姨对我挺好的,是我一直没办法接受她。”

“那次她带我去买衣服,旁边售货员说了一句你妈对你真好,我掉头就跑走了,一个招呼都没打,后来她也没生我气。”

“还有,她对我的那个什么比我自己更了解,每次都能掐准时间喊我爸煮红糖水。”

“要是碰上换季降温,她的提醒一定比天气预报更及时,就算全班人都感冒了,我还能红旗飘飘永不倒,因为,我的保温杯里一直灌满了她煮的热姜茶。“

“可是她越对我好,我就越害怕见她,我就越想逃。”

“你转文科,也是为了躲许清晨吗?”

方南山的眼慢慢睁开,心里头那层薄透如窗纱的纸突然哗啦一下被划了个大口子,小岛看得一清二楚。

“后来,你和云姨还联系吗?”方南山小声问。

“后来我随爸爸回到了江城,大概我伤透了她的心,我们走的时候她都没来送一程。”

小岛埋下头,手里那根小线头不知不觉被她扯成了一个小线团。

“咕咕”“咕咕”小岛的肚子忽然几声叫,一下子打破了病房的沉静,小岛尴尬地抬起头,“我饿了。”

方南山这才意识到小岛连午饭都没吃,他试图撑腰起身,“医院三楼有个食堂,我带你去。”

可惜胳膊还没伸直就被从病房外冲进来的身影骂回了病床。

“去什么去!你给我躺下,准备换病房!这个闯祸精,我拎走。”男人虎着一张黑脸气势汹汹地走进病房,躲在他身后的姚护士无奈地摊摊手。

“谭,谭校长,您不上班?”小岛尴尬地缩起脑袋。

“哟,这我们学校的孩子,您不上学?”谭校长笑眯眯地客气回应,转脸揪住她的领子就往外走,“来说说,这回怎么没被高主任逮着?”

小岛边挣扎着跟方南山告别,边忙着狡辩,“谭校长,刚才您说要带我去吃饭,咱们吃啥?”

……

医院门口的砂锅米粉店内,余小岛面对着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红烧牛肉砂锅米粉,感动地热泪盈眶,“谭校长,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对校门口的流浪狗也很好。”桌子对面的男人冷着脸。

“我叫两声您听听?”小岛颤声问。

“……”谭校长铁青的脸突然被风干,“这门外语你也懂?”

小岛识相地闭上了嘴,做人不能太过分,总不能蹬鼻子上脸吧,更何况对面那个人还是校长,于是她默默捡起筷子叉向碗中米粉。

“我替方南山感到欣慰,”谭校长缓缓地说。

小岛余光偷偷往上瞄,此刻谭校长言语温和,沉沉面色中难得流露出几分铁血柔情。

“在危险时刻,如果有一个人不顾一切地飞奔向你,很幸运。”

小岛的脸微微发红,嘴角悄悄地弯了一弯,她有点儿飘。

谭校长话锋一转,又厉声道,“我不是夸你随意旷课,下次要记得请假。”

小岛捣药般点头,行,行,只要不骂我,你说啥就是啥。

米粉太烫,她用力吹了吹,不料那股儿热气直直倒向谭校长,谭校长皱皱眉,没责怪她,反而转身取来一只小碗,一双筷子,从砂锅中夹出一小碗,递至小岛面前,“挑出来凉得快。”

小岛木讷地嗯一声,圆睁着眼不可置信地盯住谭校长,对面这位校长,您是在帮我夹米粉?

谭校长被她盯得竟笑出了声,他掩过脸,想起当年坐在聂校长家餐桌前,面对饭碗中方念为他夹成小山堆似的粉蒸肉,那时的他大概也是这般受宠若惊的呆滞吧,眼珠圆溜溜的,有点儿傻,像鸽子。

“云州有米粉吗?”谭校长问得自然。

“云州有肠粉,里面包料馅儿;云州还吃河粉,细粉,虽然也叫粉,但和这种都不一样。”小岛手指向砂锅,仔细地回答。

“我们江城人吃惯了这种米粉,要是隔上一段时间不吃,还真想得慌。”谭校长说得真诚。

小岛拼命点头,“我妈也想得慌。”

谭校长微微愣住,直到店老板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砂锅,“砂锅来啦,小心烫。”

“您……也没吃?”问过后小岛才恍然想起,他们俩大约是前后脚到的医院。

谭校长熟练地接过砂锅,像老爷爷说故事般娓娓道来,“砂锅米粉这种做法是近几年才在江城流行起来的,以前我们吃米粉很简单,一勺肉汤加点葱姜酱油,米线烫熟,倒进汤碗里一搅,山珍海味也敌不过那一碗简简单单。”

“我年少时在聂老家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全身心地扑在高考上,食物于我而言只起饱腹作用,吃光一碗米粉连带洗好碗也用不到五分钟,说实话,这种进食速度和猪八戒吃人参果没什么区别,但是我却记住它的味道。聂老不擅长做饭,她能给我们准备的,只有一锅筒子骨汤。印象中,那锅汤好像没断过,我们不论谁发现那口锅快干了,都会往里面加点儿水,夜里饿了,一起下个楼烫碗粉,再舀勺肉汤,那个香哦……”

“那个时候每天都能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变好,充满了希望,现在想来,那碗米粉竟是我人生中尝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小岛放下筷子,好奇地问,“我们,是谁?”

谭校长显然未料小岛会提这个问题,竟一时语塞。

“我爸爸说,我们之所以愿意在美味这个形容词前加上最字,说明这种味道要么是你爱的人为你而做,要么便是与她(他)一同品尝过,但无论是那种,都是因为,”小岛顿住,想了想,“情感。”

余舟用的是“爱”这个字,但小岛梳理了一遍,中秋节那天方南山祭拜了两处,那么算上方南山的生母,聂校长至少应该有两个女儿,加上之前病房里的听闻,这个聂校长极有可能不止帮助过谭校长一人,万一她家和福利院一样呢?万一这个爱指向的是方南山的妈妈呢?所以,直接套余舟的原话,很不妥帖。

谭校长沉默了片刻,好像大梦忽醒,他笑了笑,赞同道,“你爸爸说得很有道理。”

小岛笑了笑,她没有再问下去。

“所以我一直感恩于聂老,我也希望尽我所能来报答她的恩情。”

“聂老晚年幸好有这么个孩子陪伴,他从小就懂事,会关心体贴人,如今聂老走了,把他托付给我,我一定要给他找一条好走的路。”

“你不知道,南山这个孩子,遭了许多罪……”

“一贯稳当,怎么这次会犯浑呢?”

“命都差点没了。”

“让我怎么跟聂老交代啊?”

小岛静静地听谭校长自言自语,不知道为何,越看对面这位铁血校长越觉得亲切,就像看老父亲似的,差一点想伸手去拍拍他的肩。

嘿,老谭,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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