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孤独(七)

窗户外路灯亮了,正是饭点,安静的医院变得热闹起来。

普外科方南山病房内隔壁床老爷子的两个女儿前后脚来探望父亲,大女儿微胖,提着水果进病房时小心翼翼,小女儿完全不同,拎着保温桶大脚快步,手麻利地从桶里分出四个小饭盒,嘴巴也不停歇:“今天的芦蒿可鲜嫩了,我摘了一把,用肉丝一炒,爸,你闻,香不香?哎,姐,你别整理床铺了,过来给爸剥河虾,喏,这可是野生的哦,你说巧不巧,早上买菜时刚好碰见一老头挑着两筐子来卖,说是家里的渔船刚打捞上来的,我一看,多好的虾,活蹦乱跳的!就想着晚上煮给爸吃,爸,你看鲜吧?”

大姐摇起床,扶起父亲,朝他嘴里塞上一口剥好的虾,“好吃吗?”

“好。”老爷子笑眯眯地点头。

“多吃点。”

方南山微微侧过脸,装作看向病房门。

“爸,你看,我还带了萝卜筒子骨汤,冬天萝卜赛人参哦,我这熬了两个多小时呢,爸,你喝一口,香不香?”

小火慢煮,熬出了骨髓的鲜香,混合着冬日白嫩多汁的萝卜,饭盒盖掀开那一刻,香味溢满整间病房。

方南山合上眼睛,外婆也喜欢做这道汤,她还会在汤里加上甜玉米,脆木耳和鹌鹑蛋,外婆会把筒子骨插上吸管递给他,他会一勺一勺地往骨头里舀汤,直到所有的骨髓被吸得干干净净,有时候光这一道汤,泡着米饭,他就能吃下两大碗。扒完最后一口米饭,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碗时,他总能看见外婆眼角垂笑,心满意足。

“隔壁床这么年轻也进医院了?”小女儿瞅瞅旁边,语气怜惜。

“小声一点,人家在休息。”

大姐绕过病床,轻轻地扯过蓝色隔断布帘。

“怎么没见他家大人?

“不晓得。”

“嘘!”

小女儿絮絮叨叨地又扯起家常。

在蓝色隔断布帘的保护下,方南山放心睁开了眼,他侧过身,认真地听对面一家三口聊着家长理短,不知不觉精神了几分,他又听了一阵,有些倦了,便闭上眼睛,可睡不着,又睁开望向蓝色布帘。

隔壁小女儿问起父亲还需要挂几瓶水时,方南山下意识看向上方药水瓶,“滴滴”,他反手按下呼叫键。

推门而进的护士嘴里还未嚼完上一口吞咽的饭菜,“22号床,怎么了?”

“药水快挂完了。”

护士走近确认,“好,我去拿棉签,马上回来。”

“护士姐姐?”

“怎么了?”

“我可以出院吗?”

“主任让你住院观察吧?”

“可是我好了,以前这种情况也发生过,没关系。”方南山急道。

“不行。”

“我还有很多功课要补……”

护士坚定地摇头,转身合上了门。

方南山颓然坐在病床上,望向窗外。

又起雾了,窗花模糊一片。

茫茫雾色中隐隐透出橘黄色灯光,有家的人都会在此刻风尘仆仆地往回赶。

他也曾如此,一放学,脚踏车骑得飞快,奔向医院。

外婆多数在沉睡,他便伏在病床前写试卷。如果外婆醒了,会不满地嚷几句,喊他回家写作业,不过因为没力气,外婆拗不过他,他得意地赖在床头,再后来,就干脆睡在病床旁,赶都赶不走。

外婆的病痛来得喜怒无常,说不清什么时候就在身体某处撕扯折磨,外婆从不喊,他只能通过外婆的表情观察,有时候一抬头发现外婆额角鬓下全是汗,他便急促将外婆翻转身,双手沿着腰背处一遍一遍反复使劲往下刮,那是外婆最常疼痛的部位。从身体内部翻滚涌出的疼痛在外部力量的作用下能得到片刻的缓和,等到外婆瘦如柴杆的手反向轻拍示意他停下时,他常常全身衣裳湿透,身上剩不下一分力气。然后他会起身,去卫生间取来湿毛巾,为外婆轻轻擦干汗水浸湿的脸颊,再倒来温开水喂外婆喝下。

除了照顾外婆之外,他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是祈祷。通常是在外婆沉睡时,因为那个时刻,疼痛得以暂时消停,他静坐在外婆身旁,心中默默祈祷,祈祷这样的时刻能久一点,再久一点;祈祷疼痛能少一点,再少一点,祈祷外婆能活久一点,再久一点,也会祈祷外婆想见的那个人早一点出现,再早一点。

他趴在床头,无比沮丧,能陪在病床前的时日已尽,他抓不住,除了等待,他根本用不上劲。

然后那一天突然就到了。

外婆走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仿佛她并不想被人打扰。

他撇过脸望向窗外深不可测的夜空,连护士给他拔完针都没发觉。

外婆在哪一颗星星上呢,现在的她站得那么高那么远,一定见到了想见的那个人吧。

“哗”地一声,蓝色隔断帘突然被扯开,一颗毛茸茸湿哒哒的脑袋探进来,许清晨像只哈巴狗吐着舌头大口喘气儿,“终于找到你了,我还以为在三楼。”

方南山眼前一亮,双手撑起试图起身。

许清晨赶紧喊停他,“你给我躺着!手,手还流血!棉签呢?”

几滴鲜红色的血从针孔处渗出,在白色床单映衬下,格外显眼。

“发什么呆?针头拔了也不知道用棉棒按着!”许清晨眼明手快地夺过方南山手里棉棒用力按向他手背针孔处,“摁着!”

“你怎么来了?不是有比赛吗?”方南山替他着急。

“你管我!”许清晨虎眼一瞪,反手拉过张方凳一屁股坐下,“听听你那声音,都低音炮了,还操心我比赛!”

方南山抬眼看向墙壁上方时钟,算算时间,他这飞车速度比起当年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他扯扯嘴角笑了笑。

“还笑!命都差点没了,还笑!你告诉我怎么回事,是不是邱灿他们那帮人趁我不在偷偷搞你?”许清晨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刻马上手撕叫花鸡般狠狠收拾他们一顿,“妈的,等我回队后一个个找他们算账。”

“不是,”方南山摇摇头,“怪我自己。”

正在这时许清晨口袋里滴滴作响,他掏出手机埋怨道,“你们怎么还没到?”

“我到了啊,这,这,”许清晨四周望了望,一脸茫然地问方南山,“这哪科病房?”

“普外科。”方南山笑了,小岛说得还挺准。

“普外科,四楼,几零几?等我瞧瞧,”许清晨边说边拉扯蓝色隔断布帘,“428,快点!”

挂完电话后,许清晨又翻找了一遍信息,过了好一会才向方南山解释,“是高斯,他和崔志平要来看你,我拦不住。”

方南山不介意,他问道,“你没告诉外婆吧?别让她担心。”

许清晨劝他放心,“这点儿数我有。”

“妍姨那边,要不也别说了?”方南山试探问道,他低下头,“不用那么多人为我担心。”

许清晨盯住他,叹口气道,“行,不说,不过你想那么多干嘛呢?生病了就得需要人照顾,知道吗?”

“清晨,”方南山喊住他,像是有话要问。

许清晨凑近,“怎么了?”

“我住院的费用,你帮我问问护士,是谁付的。”

“谭校长啊,他不是你的监护人吗?”

方南山垂下眼小心看向地板,“你能我看看具体多少钱吗?”许清晨生气:“你还在住院呢,想那么多干嘛?好好住院,把身体养好,其他以后再说。”

“我想早点出院。”

“出什么院?医生同意你出院了吗?你的病好了吗?对了,你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会晕倒?”

方南山轻笑一声,“低血糖。”

“哈哈哈,这不是小姑娘才会得的病吗?你一大老爷们儿,你怎么好意思?”许清晨笑得前仰后合。

“428,2号床订饭吗?”护士在门口喊话确认。

没人回话。

护士又敲了敲门,两个男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护士问的是他们。

方南山没有胃口,他不想吃东西,正欲回绝,门外高斯胖胖的身体擦着护士和门的缝隙挤了进来,抢答道,“护士姐姐,他不用!”

高斯显摆地举起手上饭盒,“我们赶着饭点儿送来的!”

护士笑了,“人缘儿怪好。”

隔壁床父女三人也惊讶不已,低头窃语这群年轻小男生仗义。

高斯将一只大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从袋子里取出一大一小两个饭盒,“给你带了鸡汤,才熬好的!”

许清晨看愣了,“你这,从哪儿弄来的?”

“嘿嘿,”高斯不好意思地笑笑,并不回答。

“食堂小炒。”崔志平替他说,顺手抄起勺子向小饭盒里舀鸡汤。

“咱们食堂小炒还能煲鸡汤?”许清晨睁大了眼睛。

“小炒的老板是我三爷爷的二女儿家的儿媳妇。”高斯害羞地摸摸脑袋。

许清晨恍然大悟,“咱们高主任的爪牙果真遍布江中,怪不得你天天吃食堂还能肥得流油。”

许清晨捏捏高斯肥肥的小脸,又往他袖子上揩一把,笑着向大家鉴定——“猪油!”

高斯气呼呼地弹开许清晨的手,用筷子扯出一只大鸡腿直往方南山嘴里塞,吓得方南山连忙躲开,“我,我吃不下。”

“鸡汤会不会油腻?你们问过医生没?他能不能吃?”崔志平小心地摁住高斯的手。

许清晨将崔志平推回来的手又反推了回去,“怎么不能吃?你们瞧他瘦得,还不如我家晾衣杆呢,他就得补!这点鸡汤算什么?海参鲍鱼鱼翅我都嫌不够。”

“喂猪,也得讲科学吧?更何况他现在吃不下。”崔志平委婉道。

“吃不下塞进去。”许清晨决定用蛮。

“你这是灌香肠!”崔志平无奈地摇头,“吐出来怎么办?”

“吐出来再吃,吃不下再塞,看我迟早不把他给养肥!”

崔志平和许清晨你一言我一语,悬在半空中那只鸡腿跟随着两人跌宕起伏的争执打起太极,一个大西瓜,中间剖两半,一半送给你,你不要我收回来……

高斯两只眼睛全神贯注跟紧手中筷子,忽地大叫一声,“油!油!油要滴下来啦!”

崔志平和许清晨同时松手,一滴黄橙橙的鸡油不偏不倚刚好落在高斯从下方补漏的另一只手上,然后,他意犹未尽地将那滴油抹进了嘴巴,香!

崔志平看呆了,许清晨咂咂嘴,“还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方南山哭笑不得,“高斯,鸡腿你吃吧,我喝碗汤行吗?”

高斯咽了咽口水,不敢相信地问,“你确定吗?这可是只正宗土鸡!正宗老母鸡!下午我爸让他们专门去山上逮的,活鸡现杀,小火慢炖,煲了整整三小时,多营养啊,你不吃,太可惜了。”

“高主任知道了?”方南山警觉。

“还能不知道吗?你都上嘀嘟嘀嘟了。”许清晨窃笑,“兄弟,你出名了。”

“可不!今天你和那个踩滑板的,你们两个人全校出名!可惜不知道他是哪个年级的,”高斯补道,他捅捅许清晨,“哎,他滑得好还是你滑得好?”

许清晨撇过脸,眼神往别处游移,“那还用说,当然是我,”

“是吗?我怎么有点不相信。”高斯偷笑。

“咳,志平,今天下午老杨找你干嘛?”许清晨伺机转移话题。

“还不是余小岛?对吧?”高斯插话。

崔志平点头,“问我她是不是又无故旷课。”

“旷课?”方南山脱口问道,她不是说请过假了吗?又惹麻烦!

“对,一个下午都没来,也没请假,反正杨老师挺生气的,下周肯定又得挨罚。”崔志平答。

“她书包还在学校呢,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万眷也不知道吗?”许清晨追问。

“我问过万眷,她不知道。”崔志平说。

“天知道她的脑袋里在想什么。”许清晨嘟囔了一句。

“老杨怎么会知道?下午又没他的课,他是特意来问你的吧?”高斯奇怪。

三人都摇头,正沉默时,高斯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

方南山指向鸡腿笑着对高斯说,“你快吃吧,我真的吃不下。”

高斯不好意思地笑,不过他的理智能扛过刚才一轮诱惑已是难得,此刻,他滴溜溜斜过眼瞅瞅保温饭盒,“还有一只鸡腿,怎么办?”

“给清晨!”崔志平很干脆。

“我才不要呢,油死了。”许清晨嫌弃。

“你不是生病也才好吗?得补。”

“补你大爷!我这一身腱子肉还需要补?”

“我总不能吃两个吧?”高斯尬笑,“这样会显得我很贪吃。”

一屋哄笑中,方南山努力喝完了满满一碗鸡汤,高斯干掉两只鸡腿后还嫌不够,最后他又吃掉了两个鸡翅,两半鸡胸,两只鸡爪,保温饭盒里只剩下光秃秃一只鸡架。

离开病房时,高斯给方南山留下一声响亮的饱嗝。

三人走至医院门口时,许清晨收到了余小岛的回信,一个字,“好。”

他欣喜地往后急拽崔志平,“我们一起打车吧,我要往你家方向走,顺带让司机把你送回家。”

“不,不用,”崔志平连连摆手,“不用麻烦,我,我坐公交。”

“顺路!”

“真不用,我还要去买点东西!”崔志平干脆停了下来,他看得出许清晨着急。

“那我走了啊!”果然,许清晨没多想,他匆匆跑去打车,兴奋地如同奔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

崔志平如释重负,喘了一口气。

推开家门时,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紫苏香气,浓烈辛香中带有一丝淡淡的甜味,是他喜欢的味道,奶奶做鱼时常洒一大把。

八仙桌上摆放着一盘紫苏草鱼,一盘清炒藜蒿,一碟花生米,一瓶高粱酒。

酒未动。

崔大庆坐在桌前,看见他进屋,抬了抬眼皮,“回来了?”

“嗯。”

“等你半天了,鱼都凉了。”崔大庆嘟囔一声。

崔志平放下书包,坐至桌前,“说吧,什么事?”

崔大庆干笑一声,“没事老子就不能跟你吃饭了?”

崔志平瞥向那盘鱼,冷冷道,“平时烟酒钱都不够,哪来的钱买鱼?”

“瞧不起你老子?老子连买条鱼的钱都没有?”崔大庆怒道。

崔志平面无表情平静地问,“信封里的钱还没花完?”

“老子下午去残联领了补助,没用你的钱。”崔大庆猛拍桌子。

崔志平不说话。

“别摆脸给老子看,老子供你吃供你喝,还他妈给你烧鱼!”

“我没让你给我烧!大不了吃白饭!”崔志平大喊。

“他妈的真不知好歹!”崔大庆手抖得厉害。

面对突然指向自己孤零零独余两指的拳头,崔志平突然感到胸口剧烈起伏,他拼命忍住。

“吃白饭可怜吗?”崔大庆嘴角抽动,像在嘲讽儿子,又似笑话自己,“你可怜能怪谁?我告诉你,老子不欠你的,要怪怪你——”

“我不怪我妈,我巴不得她早离开两年!”崔志平大吼。

逼仄的房间内,空气骤然降至冰点。

崔大庆愤恨地抓起酒瓶,往嘴里猛灌两口,“非要逼我喝!”

酒瓶盖都撬开了,还说不准备喝,这就是你——总能为自己找到无数理由。

“说吧,别绕弯子,我还要写作业。”崔志平看向时钟,他不想浪费时间和崔大庆兜圈子。

崔大庆什么也不想说,他拎起酒瓶走出屋子,“吃饭去,把鱼吃完,汤别倒。”

崔志平的视线从父亲的背影缓缓转向八仙桌,不知为何,喉中翻起一阵苦涩。

他不知该如何吃完这条鱼。

奶奶在世时,这是不成文的餐桌规矩——鱼肉鱼脑鱼眼归孙子,鱼尾鱼骨留给儿子,鱼汤不能倒,放进冰箱结成鱼冻,为奶奶专用。奶奶霸道,孙子夹给她的鱼肉,她一口不肯要,但若是儿子敢觊觎属于孙子的半块鱼肉,奶奶必定用竹筷重敲儿子的手。

崔志平皱了皱眉,他要留汤做什么?要知道崔大庆最嫌弃老太吃鱼冻,说那玩意跟鼻涕似的,恶心。

崔志平喊住崔大庆,“趁你清醒时赶紧说,等你喝醉了,别指望我听你说话。”

崔大庆僵在门口,过了一瞬,他转过身,“前几天我去找老王,让他继续送烟酒,他不肯,说你告诉他不开了。”

“是。”

“我准备开下去,光指望我那点补助,咱们喝西北风?”

崔志平好笑地看向父亲,“你不喝酒了?天天守在这?”

“白天我守,晚上,晚上你不都回来了!”

崔志平暗笑,原来他早就给喝酒留足了时间。

以前奶奶从不肯烟酒铺生意影响他学习,晚上来人买烟时她总会竖起手指说小声点,我孙子写作业呢,不能吵他。

崔志平讪笑一声,“钱呢?哪来的钱进货?”

“老赵说他有门路弄到货,人家不急用钱,等我们卖出去再给。”

崔志平看了崔大庆一眼,“李叔说赵叔不靠谱。”

“那是因为老赵没帮老李,我跟你说,老赵那是相当尊重我的,以往在车间他就崇拜我......”

崔志平毫不客气地打断,“你请他吃饭了?”

崔大庆尴尬地笑了两声,“小兔崽子还挺精。”

崔志平顿了顿说,“我只有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出来,我就同意。”

崔大庆死鱼般浑浊的眼球亮起光,“你问。”

“信封里多少钱?”

崔大庆心虚地竖起那只完整的手,“这个数。”

崔志平眼中怒火丛烧,崔大庆赶紧溜走。

崔志平气得一拳砸向书桌。

奇怪,跛脚书桌居然没歪倒,崔志平俯身瞧去,那只断腿已修好,崭新的油漆格外醒眼。

崔志平缓缓站起,什么也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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